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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取灯听时令说他要从代安过沟,便有些担心地说:“这可有危险,就在敌人眼皮底下过沟。”时令说:“干敌工的,就是要冒点危险。”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就往笨花走,三更时他们赶到了笨花。路过套儿坊时,取灯敲开了小袄子家的门。她拍拍小袄子的窗户说,她是取灯,她要小袄子马上到她家大西屋去一趟,有人在那里等她。她指示小袄子,她俩不要一块儿走,要拉开距离。小袄子在屋里听见取灯的话,不敢迟疑,赶紧穿上衣服来到当院。她和取灯一前一后绕着村外来到向家,摸黑走进大西屋。取灯顺手点着了一盏残留在房顶上的吊灯,就见时令从门外闪了进来。时令脸上格外严肃,两条刷子眉紧锁着,只拿眼把小袄子一阵打量。小袄子顿时紧张起来。平时时令在村里就少言寡语,有些大模大样,现时又在敌工部工作,小袄子就更觉出时令的威严。谁都知道,敌工部不同于一般抗日政权部门,是专门在暗地里对付日本人和警备队的。小袄子心跳着,想着我这是犯了什么案,时令是来审案的吧。这次日本人来笨花扫荡,我可是立了大功。莫非有人反映我要过金贵的毛布?这件事也怪我,做大褂不偷偷摸摸在家缝,还非得到城里成衣局去砸不可。砸完又在笨花到处找绦子边大襟,这就是暴露了目标。小袄子想到此,觉的还是自己先坦白为好。她没头没脑地对时令说:“那东西也不是我张嘴要的,是他许给我的,非给不可。”时令和取灯忽互相看看,觉得小袄子的话有点蹊跷,小袄子继续说:“不论是要的吧、给的吧,反正毛布是穿在了我身上。人家别人怎么不穿,为什么就你穿?这不是,他人也走了上了代安。这点事也成了老事,时令就宽大我吧。这件事什么也不怪,就怪俺家的房靠着他家的房,他家有颗椿树。还有,我刚为抗日送了个信儿,就自大了,这也罪加一等。”

  小袄子一席话,倒提醒了时令,他知道金贵送她毛布的事,现在这件事正好给他做小袄子的工作引出了话头。时令有些和颜悦色,两条刷子眉一挑一挑的,一张嘴,他把小袄子叫成了甘圣心。

  小袄子听见时令叫她甘圣心,心里果然一松,不觉一阵高兴。甘圣心这个大名平时没人叫她,现在时令和颜悦色叫她甘圣心,她便觉得眼前的事也许并非和她猜想的一样,没准儿还是一件好事哩。莫不是时令要动员她脱产吧?没想到她给向文成送了一次信儿,竟给她带来了如此的好运气。小袄子忍不住高兴地说:“刚才的话都怪我多心恁俩要是动员我脱产,谁也拦不住我,《圣经》上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哪。”时令和取灯又互相看看,时令赶紧拦著小袄子的话说:“脱产的事以后再说。我问你,你真做了一件毛布大褂?”

  小袄子说:“嗯。”

  “什么色的?”时令问。

  “葱绿的。”小袄子说。

  “沿着什么边儿?”时令问。

  “耦合色的,绦子上还有小碎点儿。”小袄子说。

  “你有皮底鞋没有”时令问。

  “有一双,充服呢面的。”小袄子觉的时令的问话越问越怪,就反问道“你问这干什么?”

  时令说:“明天都穿上,头上再使点油,别俩化学卡子,卡子越鲜亮越好。”

  “这是干什么?”小袄子更奇怪了。

  “呆会儿我走了,让取灯递说你吧。你们再具体谈谈,她是四区青抗联的干部,专管你们的。”时令说。

  时令先走了,没回自己的家,住在前街一个堡垒户家。取灯和小袄子在大西屋继续说话。取灯也愿意通过这次谈话使小袄子走上正路,动员一切抗日力量团结抗日也是青抗联的工作任务。她们面对面坐在一张课桌上,一盏油灯在头上照耀。当大西屋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小袄子才显出了彻底的轻松。她说:“人家时令在县里,是大人物,往你跟前一站吧怎么也是个不自在。”

  取灯说:“也不必,都是一个笨花村的人。”

  小袄子说:“都是一个笨花村的人,也不一样。为什么我就愿意和你说话,整天可眼气你哩。”小袄子说着,就着灯光仔细端详取灯:“看,你也长,我也长,越长越不一样。你说是不是主给定规的?山牧师说,人的一切都是主定规的。”

  取灯说:“全在个人。就说你吧,为什么你一会儿一个样?就说这次日本人来笨花吧,看你帮了笨花多大忙。帮笨花忙也就是帮了抗日的忙。”

  小袄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我还要过人家的毛布哩……我还……我还淫乱。金句上说,淫乱就是罪。罪人早晚要受到惩罚。每逢山牧师一念那两字,我就一哆嗦。”小袄子说着说着眼圈就有点发红。

  取灯没有准备小袄子要同她谈淫乱的事,便想绕开话题。可小袄子还是就淫乱的事做着发挥,说:“我就整天觉着有魔鬼牵着我往地狱里走,我背过的片儿上画的地狱,可叫人害怕哩。”

  取灯说:“也别说得那么悲悲切切,可你也不能老由着个人的性子做事了,想收都收不住。你看你跟金贵的事就不能说恰当,在村里影响着实不好。你自己也说了,你还要人家的毛布。”

  小袄子说:“开始他要给我买哔叽,我说买哔叽还不如买毛布呢,哔叽比洋布也强不了多少。谁愿意净挨他糊弄。”

  取灯说:“看你,还觉得占了便宜一样。”

  小袄子还要和取灯大谈淫乱和赎罪,取灯又截住她的话,就把今天时令和她找小袄子的真正目的讲了出来。她对小袄子说,这也是个立功的机会。开始小袄子推托着不干,说她可没见过这阵仗,大白天找金贵放吊桥带时令过炮楼,吓死她也不敢,叫别人认出来,非崩了她不可。取灯就劝小袄子不必那么害怕,上级把任务交给她是作了全盘考虑的,也是出于对她的信任。第一,代安离笨花远,没有人认识她;第二,根据金贵的为人处事,他不会六亲不认去出卖时令和小袄子。好狗还护三邻呢。

  鸡叫头遍时,小袄子终于同意下来。她回到家,睁着眼躺到天亮。

  早晨,从笨花村走出了小袄子和时令。小袄子穿着葱绿毛布大褂,黑充服呢皮底鞋;头发用生发油抿得很光,鬓角两侧卡着粉红色化学卡子。她脸上施过脂粉,嘴唇鲜红,一块白纱手绢掖在毛布大褂的袖筒里。这毛布大褂细袖管,卡腰,大开歧儿,下摆紧包着腿。小袄子穿起来很觉着紧巴。先前小袄子只试过,没正式穿过。现在穿上,一时还真迈不开腿。这倒引她想起那次金贵问她穿上大褂怎么走路的事。小袄子当时说:“抿着腿走呗。”现在她就使劲抿着腿在时令前头走,走得一扭一歪。时令在后边看着小袄子一扭一歪的样子,心想,看你也不是个穿大褂的材料,也只配穿抿腰裤,围着花地转。

  时令在小袄子后头推辆半新不旧的“富士”自行车,他上身穿着前襟短后襟长的西式衬衫,下摆掖进裤腰带里;下身穿一条毛凡尔丁的西服裤,像是大城市来的一个文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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