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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康有为恍然大悟:是的,李、荣二人那种态度,怎么可能接受自己的赠书呢?一旦拒收,反讨没趣。自己办事,往往是一厢情愿,全不顾别人,这次又犯了这个毛病。遂对来人说:“请转告翁中堂,康某深谢他一片爱护之心。”

  来人又说:“翁中堂要大著各两册,一份自己读,一份呈送皇上。”

  康有为忙打开布包,取出《日本变政记》《俄彼得变政记》各两册来,恭恭敬敬地送给翁府来人。

  送别来人后,心里琢磨:李、荣可能拒收,不让我送是对的,但翁同穌要书为何不当面索取,而是事后派人来拿呢?难道给皇上送书也要不让他们知道吗?是翁同穌过于胆小谨慎,还是皇上的力量薄弱,不敌荣禄及其靠山太后?

  想到这里,康有为不禁为维新变法的前途深自担忧起来。

  光绪帝一连几天废寝忘食手不释卷地阅读由翁同穌呈上的《日本变政记》和《俄彼得变政记》两部书,青年皇帝深为明治天皇和彼得大帝的励精图治所感动,恨不得一天之内就把大清治理得如同日本、俄国一样强大。近日来他的情绪一直在亢奋中。这天他午睡起来后,澎湃的心潮依然不能平静,恰好翁同穌进来。他激动地问:“翁师傅,您说国家大事,此刻当以何为先?”

  翁同穌一眼看见书案上放着康有为的一大堆上书和由他带来的两本书,再看皇上的神情,便知道皇上已被康有为的文章完全打动。是时候了,翁同穌心里想着,遂以坚定的口气答道:“以变法为先。”

  光绪很兴奋,又问:“翁师傅,您说咱们大清变法后会很快和日本、俄国一样强大吗?”

  望着皇上一向苍白无神的脸庞上泛起了满面红光,翁同穌欣喜地笑了。

  翁同穌无儿无女,大半生的心血都在光绪皇帝身上。光绪聪颖好学,是个明君的料子,但性格脆弱,且身子骨又单薄,翁同穌时常担心他能不能挑得起这副重担。偏偏太后又太强悍揽权,使得皇上事事不敢自主。翁同穌替皇上着急,也为自己叹息:倘若皇上是个强硬的人,自己身为师傅又是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该是多么威风凛凛、权倾朝野,然则因为皇上的软弱,害得自己也有名无实。惟一能改变这种处境的便是维新变法。若变法成功,国家有了起色,皇上的权力加强了,他翁同穌的权势也便随之加强。想到这里,翁同穌也兴奋而激动地说:“皇上,一定会的。只要我们变法成功了,我们大清就一定会和日本、俄国一样的强盛起来。皇上也就是中国的明治天皇、彼得大帝。”

  “翁师傅!”皇上被这几句话说得血脉贲张起来,他一时忘记了自己已是执政十年的帝王了,仍像童年时一样搂着翁同穌的腰说,“那咱们就立即变法吧!翁师傅你去和康有为他们商量商量,赶快拟几道折子发下去,就说咱们大清要变法了,所有臣工天下百姓都要拥护变法,大家同心合力,把咱们大清国建设得强大起来,为祖宗争气,为国家争光。”

  翁同穌被光绪的这种赤诚之心和亲昵之举所感动,两眼闪动着泪花,声音颤颤地说:“老臣这就去拟旨,把皇上的圣明仁德昭告天下!”

  翁同穌派仆人将皇上准备实行变法的大好消息告诉康有为,要康有为赶紧将应次第推行的新政一一草拟出来,随时送到他的府上。他本人与赞同变法的张荫恒,和通过与康谈话后改变游移态度亦主变法的廖恒寿,以及集聚在身旁的一批较为激进的官员们,积极磋商变法大计。康有为和他的一班在京弟子们更是热血沸腾,热情万丈,夜以继日地将多年来成熟于胸的治国纲领书写出来,每天都向翁府投递。又拟出一份“统筹全局”的大折子,请翁同穌呈递皇上,吁请皇上早日在天坛或太庙或乾清门召集群臣,宣布维新,诏定国是。同时在午门设立上书所,准许臣工百姓随时上书。又在内廷设立制度局,并下设法律、税计、邮政、造币等十二局。

  朝廷的这个大举措很快便为京师官场士林所知晓,并随即传播到各大都市、各省省垣,一时间群情激昂,跃跃欲试,但也有不少人面对着这个局势,或徬徨迷惘,或焦虑担忧,或痛恨反对。

  鉴于学会在团结同志上的重要作用及强学会早已被解散的现实,康有为与他的学生们在南海会馆成立了粤学会,借此聚会广东籍有志维新的官员和士人。在粤学会的影响下,一个个学会在京师相继成立,其中最重要的有福建青年才俊林旭为首的闽学会,还有杨深秀为首发起的关学会。杨深秀此时已官居御史,以热心国事关心民瘼而在山陕一带的官员中享有很高的声望,又因主张变法而得到翁同穌的赏识,近年来在京师官场上十分活跃。受杨深秀的影响,杨锐也比以往更积极投入维新事业。他在成都会馆里发起成立了蜀学会,把一批同具热血的川籍人士聚集起来。这批年轻的维新派官员有一个亦师亦友的长者伙伴,他就是侍读学士徐致靖。徐老先生虽年近古稀,却仍有一颗年轻人的心,深知中国非变法无出路,遂大力支持维新事业。他的两个翰林儿子仁铸、仁镜也与父亲同道。

  正当翁同穌、康有为等人酝酿筹备维新大业的时候,恭王府里传出消息:王爷病危,命在旦夕之间。

  在颐和园里颐养天年的慈禧得知这个消息后,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她与这位六叔共事已近四十年了。

  当年若不是恭王坚定地站在她这边,以慈禧之力,如何能敌得过肃顺等顾命大臣?若没有热河的胜利,她一个处于西宫的女人,如何能垂帘听政号令天下数十年?当然慈禧也清楚,倘若肃顺等人掌了大权,恭王的日子也会过得不舒心畅意。热河的成功,得利者并非她一人,恭王也是获取大利者之一。所以慈禧在后来的岁月里,对待恭王是既重用又限制,既倚为心腹。又不忘戒备。

  恭王于是便几起几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处得也不是平顺的。令慈禧欣慰的是,近四十年过来了,叔嫂二人虽时有芥蒂,但总的来说,小叔还是服从嫂子的。在立载湘为继,和罢军机领班大臣这两桩大事上,恭王也没有公开表示不满,这都令慈禧宽慰。在对待变法这件事上,恭王所持的态度又与慈禧十分接近。这也令慈禧感到恭王有古之贤相之风:心有定见,稳重端凝。在慈禧看来,少不更事、轻浮急躁的皇帝正需要这种股肱大臣替他把舵定向,高瞻远瞩,不料,他竟然一病而不起!王府长史禀奏:王爷有重要话要当面对太后说,希望太后能在他临终前见一面。

  即便无重要遗言,念及文宗手足和四十年风雨同舟的情谊,慈禧也会亲去王府与恭王诀别,何况恭王请她前去!‘慈禧匆匆登车,先回到宫里,然后带上光绪,同奔位于前海西街附近的恭王府。光绪的心情也很沉重,毕竟是父亲的亲兄弟,血浓于水,到了这个份上,他能不伤心吗?

  来到恭王府,只见往日车水马龙热热闹闹的王府大门口鸦雀无声,弥漫着一股浓厚的沉凝窒息的气氛。得知太后和皇上同时亲临,恭王仅存的次子过继给钟郡王的载滢率领子侄们早早在门外迎接,进了大门,恭王福晋又率领众姬妾和女眷们在中庭院子里迎接着,然后由载滢和福晋陪同来到恭王的卧室。

  太后和皇上来之前,太医刚给恭王喝了一碗高丽参汤。此刻他极力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光绪轻轻地压住了,只得说了一句:“老臣在床上恭请太后、皇上圣安!”声音凄怆而细微,说罢,眼眶里滚出几滴老泪来,顺着枯瘦无光的面颊缓缓流下。

  三四个月不见,伯父便这等模样了,软善的光绪眼圈发热,双手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哽咽道:“王爷好好将息疗理,病会好起来的。”

  恭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慈禧见这情景,知道恭王已到油尽灯灭的时候了,随时都有可能过去,必须抓紧时间,请他说话,便对光绪说:“皇帝,你和福晋、载滢都到外屋稍坐一下,我要和王爷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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