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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倪文蔚说:“刘玉澍是早些年分发来粤的候补知府,福建人,对洋务极有兴趣,也能说几句英语。今年春上,福建沿海一带风声紧,轩帅见他人尚可靠,又是闽人,便派他到福建去打探情况,随时报告军情,上月他取道香港回广州。刘玉澍带的这个人我没见过,不知他是不是骗子。张大人如果对此人有兴趣,明天我叫赵茂昌带着刘玉澍来见您。”

  赵茂昌是广东巡抚衙门的文巡捕,江苏武进人,人长得清秀,文笔书法都不错,聪明伶俐会办事,深得倪文蔚的赏识。他

  十五岁人钱庄学徒,二十岁纳资捐了个佐杂小官。巡抚衙门有报往总督衙门的公文要件,倪文蔚常遣赵茂昌亲自递送。赵茂昌也热心于此事,跑总督衙门的脚步甚为勤快,对张之洞格外殷勤。张之洞对他的印象也很好。这次,刘玉澍从香港带回的奇人便是先告诉赵茂昌,再由赵茂昌告诉倪文蔚的。

  “好啊,明天叫赵茂昌和刘玉澍一起来见我。”

  第二天上午,张之洞在签押房接见赵茂昌和刘玉澍,没有任何寒暄,待二人坐定后,开门见山便问刘玉澍:“听倪中丞说,你从香港带回一个能讲几个国家洋话的人。你把这个人的情况跟我细说说。”

  刘玉澍是第一次见张之洞。他见这个名满天下的总督,大眼大鼻满口大胡须,脸上无一丝笑容,一副冷峻威严的样子,心中不免有几分怯意。赵茂昌见状,忙笑嘻嘻地为刘玉澍打气:“不要紧张,张大人最是平易随和,你慢慢地说。反正你已经对我讲过,有遗漏的地方,我帮你补充。”

  经赵茂昌这一开导,候补知府心绪平静下来,向张之洞禀报:“卑职上个月结束福建的差事,从厦门乘船,取道香港回广州。在船上餐厅里,我看到一个年轻的中国人正跟一个英国人兴致勃勃地聊天。卑职也略为懂一点英语,但不敢跟洋人直接对话。这个年轻人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卑职很是羡慕,一边吃饭一边仔细地听他们谈。许多话听不懂,但卑职大致听得出他们在谈莎士比亚的戏剧,谈狄更斯的小说,间或也谈到牛顿、法拉第。卑职对这个年轻人肃然起敬。”

  莎士比亚、狄更斯、牛顿,这些名字,张之洞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刘玉澍既然听到别人谈这些名字便肃然起敬,看来都是英国了不起的人物。若是一个平素熟悉的幕僚,张之洞一定会问个究竟。但对初次见面的这个候补知府,张之洞尚不愿如此不耻下问,他只是随意点点头,表示在认真地昕。

  “傍晚,我到餐厅吃晚饭,又见这个年轻人与另外两个洋人在高谈阔论,这次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懂,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见这个年轻人一边口不停地说,一边手舞足蹈,那两个洋人频频点头,时时露出会心的笑意,看得出那两个洋人是很欣赏这个人的。卑职心里纳闷,见一个侍应生过来,我悄悄地指着那两个洋人问他。侍应生告诉卑职,这是两个德国人。卑职听了一惊,莫不是这个年轻人在跟两个德国人讲德语。怪不得我一个字听不懂,这个人不简单,我要跟他聊聊。”

  张之洞一只手在轻轻地捋着长须,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显然,他也被这个既能跟英国人谈话,又能跟德国人谈话的年轻人给吸引住了。

  “我一边慢慢地吃,一边注视着对面的餐桌,见他们三个人走出餐厅,我也便跟着出来。走到甲板上,两个洋人与那个年轻人握手道别,我赶紧跨上一步,冲着那人的背说,喂!年轻人,请到我房间里坐坐好吗?那个年轻人回过头来,朝我一笑点了点头。我这时看清这个年轻人鼻梁很高,眼睛深陷着,两只眸子灰灰蓝蓝的。卑职突然一惊:莫非他不是中国人,是个洋人不成?再细细地看,他的皮肤黄黄的,辫子黑黑的,一身蓝底金花宁绸长袍上罩了一件考究的黑细呢马褂。他是个中国人呀!”

  赵茂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张之洞也听得有趣,忍不住插话:“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中国人?”

  “大人问得好!一到房间,卑职第一句话就问他,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洋人?那人大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好看的牙齿,用不太规范的闽腔官话说,我是中国人,不是洋人。卑职试探着问,你是福建人吗?他答,我正是福建人。卑职一听乐了,这么说,我们是同乡了。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姓辜,名鸿铭,字汤生。卑职也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卑职称赞他英语、德语都说得好,了不起。他笑着说,我不但会讲英语、德语,我还会讲法语、俄语、葡萄牙语、拉丁语、意大利语、希腊语、马来语,连同我的母语汉语,我懂十门语言。卑职想,这真是一个罕见的奇才,便问他,你怎么会讲这么多的洋话。他于是告诉我,他出生在南洋槟榔屿,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葡萄牙人。养父母是英国人,十岁时跟着他们去了英国。在英国读完大学后,又去德国学工程,再到法国留学,故而能说这么多洋话。”

  张之洞笑道:“这么说来,我明白了,他原来是个混血种,又是中国人,又是洋人。”

  “大人说得对极了。”赵茂昌忙恭维。“刘玉澍还说,他亲耳听过这个辜鸿铭的一则笑话。卑职从这则笑话里知道辜鸿铭是个极聪明风趣的人。”

  “什么笑话?你说说。”张之洞很有兴致地问。

  “刘玉澍和辜鸿铭一起坐船从香港来广州,辜鸿铭和船上一个法国老太太用法语谈得热火。法国老太太说,我身体不好,医生建议找个好地方疗养一段时期,听说厦门是个好地方,最宜疗养,不知是不是这回事。辜鸿铭说,不错,厦门真是一个好地方。我刚到厦门时,站不起,只能在地上爬着走,成天睡在床上,拉屎拉尿都不能控制。在厦门住了两年后,不但可以走路了,还能跑步。成天在四处跑,拉屎拉尿,也都正常了。法国老太太听后高兴极了,说,先生这么重的病都疗养好了,我一定去。当辜鸿铭将他与老太太的谈话告诉刘玉澍后,刘玉澍问他,厦门哪有这么好,你不是在骗人家吗?辜鸿铭说,我没骗她。我一岁时,父母就带着我在厦门住了两年。一岁的小孩子当然不会走路,只会爬,拉屎拉尿也没有节制。到了三岁,自然会走会跑,也不随便拉屎拉尿了。我哪里骗她?”

  “哈哈哈,”张之洞禁不住大笑起来,“这个混血种太有趣了。下午你们带他来衙门,我见见他,合适的话,就让他在我这里做事,我身边还真缺少一个这样的人哩!”

  中午,张之洞把辜鸿铭的情况告诉桑治平,请他寻两本洋人的书,一本法文的,一本俄文的,下午带着这两本洋书和他一起会见辜鸿铭。桑治平听说天下竞有这样的奇才,又惊又喜,一口答应。

  下午四点,张之洞处理好应办的公事,将已在会客室等候一个钟头的辜鸿铭和陪他前来的赵茂昌、刘玉澍招了进来。

  辜鸿铭踏进签押房门的时候,张之洞抬起头来,将他仔细地审视一番。的确如刘玉澍所说,此人隆准碧眼,黄肤黑发,一副华夷混合外表。高挑的身材,穿一套笔挺的细呢蓝底条纹西装,脚上是一双发亮的黑皮鞋,头上留的是西式分缝短发,浑身流露出一股英挺峻拔的气概。桑治平看在眼里,心里想,辜鸿铭的这种气概更接近洋人,加上他的高鼻子灰蓝眼珠,真可以称得上三分中国模样,七成外国味道。

  “你就是辜鸿铭?”待大家都坐下后,张之洞直接发问。

  辜鸿铭也将张之洞认真地打量一眼后,嗓音洪亮地回答:“是,我叫辜鸿铭,字汤生。”

  尽管语音不太准确,但张之洞和桑治平都能听得懂。

  “你是福建人?”

  “祖籍福建同安,属泉州府。”

  “听说你生在马来亚的槟榔屿,你家是从哪一代离家出洋的?”

  “高祖尉庭公十五岁跟人漂洋过海到马来亚务农,因勤劳刻苦,中年以后家道殷实。曾祖礼欢公因此被推举为槟榔屿华人首领,先祖龙池公一直在当地政府任公职,先父紫云公在槟榔屿主持一个橡胶园。到我这一代,辜家在马来亚已是第五代了。”

  辜鸿铭这一番不假思索如流水般的应答,令张之洞颇为满意:生长在海外,却没有忘记祖宗根系,是个真正的中国人。

  “听说你在泰西很多年,在那里读的大学,为什么没有留在泰西做事而来到香港,这次又愿意跟着刘玉澍回国来呢?说说你的这个过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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