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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掌灯时分,应葆庚所招,王定安和徐时霖来到藩司衙门的小客厅。仆人送上茶点后,葆庚把门关紧,三人开始了密谈。

  “张之洞这个人,不知究竟是个什么角色?”浙江人徐时霖来北方多年了,但说起话来依然有很浓厚的南方口音。自从那天在阳曲县突然遭遇之后,他对这个微服私访的新巡抚是既恨又怕。张之洞临走时扔下的那句话,这些日子来,时常在他的脑子里浮现。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张之洞究竟奏明朝廷没有。徐时霖知道,七品县令这样的芝麻小官,其好与坏,太后、皇上是不知道的,全凭巡抚一句话。若张之洞真的要参他,当然是件很容易的事。他也曾问过葆庚。葆庚见张之洞来太原个把月了,并没有什么动作,以他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经验,估计张之洞只不过是一时恼火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就上奏。徐时霖见后来果然一点响动也没有,觉得葆庚的分析不错,张之洞原来也是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人。可是,现在他竞要清理库款了!他究竟是个只说不干,还是个又说又干的人呢?徐时霖心里没有准了。

  “鼎丞,你是个才子,张之洞也是个才子。依你看,他这个才子究竟是个什么角色?”葆庚用肩膀撞了撞坐在一旁的王定安。

  沉溺烟榻的王定安被鸦片薰得又黑又干,加上个子矮小,整个儿就像一只风干的青蛙。他很怕冷,浑身上下让名贵毛皮裹得紧紧的。进了葆庚暖和的小客厅后,他脱去外面的银灰色狐皮大氅,身上还穿着两件皮衣:里面一件深红色的火狐皮袄,外罩一件亮黑色貂皮坎肩。就这样,他的两只鸡爪似的手还是冷冷的。

  他沉思一会儿,然后用尖尖细细的湖北腔轻轻地说:“张之洞这个人,我在同治八年见过一面,那时他在敝省做学政。有一次,我到经心书院去看一位老朋友,恰逢他来书院视察,并亲自给书院学生讲了一堂课。他讲的是如何读经。书院里所有的教师都去听讲,我的那个朋友也把我拉去了。也好,听听吧,看看这位学台大人究竟有多大的学问。一个时辰听下来,所有的教师都佩服,我也很佩服:这个学政名副其实。我后来给文正公写信,还专门写了这件事。文正公给别人的信里说,近年张香涛在湖北做学政,舆情颇洽。文正公这话就是依据我的信说的。”

  王定安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下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露出自得的笑容。徐时霖恭维道:“此事足见王观察在曾文正公心中的地位之高!”

  “张香涛后来又到四川做学政。在那里刻了两部书:《輶轩语》和《书目答问》。这两本书我都看过,的确写得不错。尤其是《书目答问》,我可以断言,必定是一部传世之作。”王定安以坚定的口气下出这个判断,与其说是赞扬张之洞的学问,不如说是在炫耀自己的鉴别力。“这几年在京师,他参与了清流派,对上下内外大大小小的事都爱发表自己的意见,名声自然很大。海内读书人,几乎无人不知张香涛。但雨生兄要问他究竟是个什么角色,也很难说。依我看,张香涛这个人,是一个学问文章都很好的文人。如果将他一直放在翰林院做学士,讲经筵、衡诗文,他或许会是今日的纪河间阮仪征。但现在放他出来做方面大员,怕不是合适的人选。”

  “何以见得?”葆庚、徐时霖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

  “我当然有充分的根据。”王定安将一粒西洋进口的药丸塞进嘴里,鼓了两下腮帮,将它吞了下去。葆庚笑了笑说:“鼎丞又弄什么灵丹妙药来了?”

  王定安将刚放进皮坎肩口袋里的一个小玻璃瓶拿出来,递给葆庚,一边说:“英国出的药,名字古里古怪的,我记不住,治头脑眩晕最有效了。我方才觉得头又有一点晕了,现在吞下一粒,过会儿就不晕了。”

  “真的,有这样的奇效?”徐时霖好奇地从葆庚手里拿过去,打开瓶盖,细细地看着里面那些白色小药丸说,“我太太也有这个毛病,发起来旋天转地,吃了好多药都不见效。你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王定安说:“有个英国传教士前几天到太原来,既传教又治病,随身带了很多洋药丸子,吃了他药的人都说管用。经一个朋友介绍,我去见了他。他给我看了病,并给了一小包药丸,说吃了有用再来看。我要给他钱,他不要。我吃了三天他的药,果然后来头再也没晕过。我于是去找他,谢谢他,向他要了三瓶。问他多少钱,他又不要。说这药不能算价,你有钱就给一点,没有钱就不给。我拿出一锭十两银子来问他够不,他哈哈笑起来说:‘足够了,足够了!”’

  徐时霖疑惑地问:“你怎么可以跟他对话,他会讲中国话?”

  “他到中国十多年了,中国话说得很流利,还可以捏着鼻子学山西土话,我都讲不出。”王定安嘿嘿于笑了两下,露出一口黑黄色的牙齿,“你先从我这里拿几粒去。若有用,我陪你再去找他买。”

  王定安从徐时霖手里拿过小玻璃瓶来。徐时霖忙伸出双手,王定安在他右手掌心倒出五六粒来,徐时霖赶紧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绸手巾来包好,连声说:“谢谢,谢谢!”一边把它放进左手袖袋里。

  葆庚说:“那个英国传教士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叫李提摩太。”王定安说,“洋人的年纪我拿不准,大概不会超过四十岁吧!”

  “你头现在不晕了吧?”徐时霖急于验证这药的效力。

  “不晕了!”

  “这洋人的东西就是好!”徐时霖说时,又用右手摸了摸左手袖袋,生怕刚才没放稳妥。

  葆庚说:“还是言归正传,说说你的根据吧。”

  “自古以来的名士,从东汉的太学生到前明的东林、复社,没有几个能办成大事的。”兴许是洋药丸子的作用,王定安的中气明显比刚才足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这些人,多半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发起议论来则海阔天空、头头是道,真正让他们做起实事来却又束手无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讲起别人来求全责备、刻薄挖苦,但自己立身处世,更加卑鄙。当年文正公和九帅就最讨厌这样的人。你们听说过李元度吗?”

  徐时霖摇摇头说:“没听说过。”

  “我听说过。”葆庚摘去头上的黑呢瓜皮帽,抓了抓光秃秃的头顶。“好像也是中兴时期的一个有点名气的将领。”

  “什么名气?打败仗的名气罢了。”王定安有过多年跟随曾国藩、曾国荃兄弟的经历,这是一段他引以自傲和傲人的历史。过去曾国荃做巡抚时,太原城里除开一个九帅外,他并不把包括两司在内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待到卫荣光来做巡抚时,他是连一人之下的感觉都没有了。葆庚虽是藩司,王定安一向对他不大尊重,反驳他的话是常事。“这李元度就是一个典型的名士派,说大话,写文章,是再没有人能超过他了。真正打起仗来,一点本事都没有。他在文正公面前许下重诺,要守住徽州府。但没几天,把座徽州府给丢了,还临阵脱逃,二十多天后才到祁门去见文正公。文正公气得要杀掉他,李少荃他们拼命担保,才没丢脑袋。后来他想投奔我们九帅,九帅硬是不要。”

  王定安讲起这段掌故来,精神焕发。其实,说张之洞是完全用不着把李元度拉来作靶子的,王定安之所以要扯得这么远,无非在葆庚、徐时霖面前炫耀一下他的那段光荣历史罢了。果然,三十多岁的县令徐时霖立即被镇住了,五十多岁的布政使葆庚也感到在他面前突然矮了一截似的。

  徐时霖以请教的口吻问:“照您刚才的意思,张之洞就是李元度那样的人了?”

  “我看差不多。”王定安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说,“甚至还会比李元度不如。”

  葆庚问:“这话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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