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中 | 上页 下页
八四


  长沙风潮居然在江亭这块旅游之地留下如此深的痕迹,而且这样赤裸裸地向摄政王宣战的口号赫然书于墙上,竟然无人刷掉。人们对朝廷的不满到了何等地步!

  两位湖南籍小京官在这几行狂怒的字迹前伫立良久,心绪愈发变得沉甸甸的了。

  静竹心里也不好过,她扯扯杨度的衣袖:“咱们到那边去找吧!”

  三人默默地四处寻找,努力追忆当年题辞的那面墙壁,却始终见不到一字一句的残迹。

  “没有彩头,看来我们都没有了彩头!”杨度嘀咕。

  “国家都衰亡了,还有什么彩头不彩头的!”

  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朝他们望了一眼,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说完这句话后便走出了亭子。

  杨度正想回敬他一句,夏寿田说:“这个人刚才是在看壁上那首诗,我们也过去看看。”

  杨度随着夏寿田走过去。此处原来题着一首七律:

  车走雷声不动尘,千门驰道接天津。杜鹃九死魂应在,鹦鹉余生梦尚新。

  抱瓜黄台成底事,看花紫陌已无春。汉家陵阙都非故,残照西风独怆神!

  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诗写得不错,在江亭壁上数以百计的题诗中可谓上乘。诗中忧国忧民的情绪十分浓烈,看来是一个失意而不失忠诚的文人写的。眼下又是西风落叶的时候,看着面前颓废的慈悲庵,陈旧的江亭,四壁上那些令人不忍卒读的游人题辞,联想到处于颠簸危殆之中毫无一丝指望的国家政治,以及多年来负岌东游求得的学问,殚精竭思设计的立宪宏图都将一无所展,杨度一时百感交集,心胸郁闷,方才与静竹共忆初恋时的美好心态被扫除得无影无踪。

  “老爷,题首诗吧!”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站在杨度的面前,带着乞求的腔调望着他说。

  小男孩黑瘦得吓人,上身披着一个破烂麻袋,下身穿一条破旧单裤,赤着脚,一只手端着个缺边瓷碗,碗里有些墨汁,碗边上横着一支粗糙的毛笔,一只手提着个黑木桶,桶里装着石灰水,插一个旧扫把。

  京师里的穷孩子成千上万,有讨饭乞钱的,有拾荒捡破烂的,有帮人做各种小工杂活的,但用这个办法来赚两个小钱的苦孩子还从来没见过,杨度和夏寿田对望了一眼,又心酸又哀痛。

  “好吧!”

  “谢谢,我来刷墙!”小男孩高兴极了,忙将扫把沾满石灰水,要把壁上的这首七律刷掉。

  “莫刷这里。”夏寿田赶紧制止。

  “老爷,你要题哪里?”小男孩停住扫把,大眼睛骨碌骨碌地望着夏寿田。

  “刷这里吧!”夏寿田指了一块文句庸鄙字迹粗劣的地方说。

  “行!”小男孩三下两下刷出一块白壁来,又将笔蘸上墨,给杨度递了过去。

  杨度接过笔,凝思着。

  静竹说:“既然过去的《百字令》找不到了,那就再题一首新《百字令》吧!”

  杨度沉默地点点头。一股从居庸关外吹来的北风破窗而入,吹得他脖子后颈冷嗖嗖的。他皱着眉头,绷紧面孔,久久地伫立不动。突然,手中的墨笔靠近了尚未全干的灰墙,一行行浑厚遒劲的碑体字出来了:

  戊戌年,余与午贻同赴礼闱。余罢第,午贻高中一甲第二名。离京前夕结伴游江亭,时所谓承平岁月也,实大祸已暗伏,国人多未

  窥几而已。予赋《百字令》:“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此意已寓其中。不久变生肘腋,随之帝后播迁,而今则烽烟四起。

  一十二年来,国事日非,无可救也。今与午贻、静竹重游旧地,欲觅昔日所题而不可见。秋风萧瑟,汉陵不见,余再题《百字令》一阕,

  以纪此游。

  朋侣携手,觅当年旧迹,尘土掩了。废寺危亭卧寒雀,更接无涯枯草。惹祸博鸿,匿影扶桑,又赴洛阳道。尧都远矣,何来自取懊

  恼!谁付伊周重托,神州宏图,由尔展描?昨宵一梦兼春远,梦里江山更好。南疆水清,北国原莽,西域昆仑豪!醒来依旧,西风频吹

  人老。

  静竹轻轻地诵读了一遍,说:“好是好,但未免太消沉了点。你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岁,难道西风就把你吹老了?”

  杨度苦笑着,不做声。

  夏寿田说:“当年我们是一人一首,今天也不能让你专美。”

  夏寿田从杨度手中取过笔。在杨度题壁的时候,榜眼公已经打好腹稿了,他不假思索,飞快写了起来:

  戊戌年与皙子共游江亭。皙子叹时事多艰,余言朝政无阙,小有外侮,足以惕在位,不宜遽作亡国之音,失哀乐之正。和词云“万

  顷孤蒲新雨足,碧水明霞相照”,意以矫之,亦喻朝廷宜礼贤用才,以人治国。曾湘乡谓朝气不难致也。乃未几政变狱起,继以拳祸,

  两宫西狩,几致亡国,始叹其见微。今与皙子再游江亭,皙子重题《百字令》,有“西风频吹人老”句,静竹惜其消沉。然国事日非,

  余又遭家难,心绪或许比皙子更消沉也。

  一纪过后,正黄花初开,霜打野草。废苑孤蒲新又雨,作得秋声不了。雁字南飞,声断燕岭,回望帝京渺。万里长城,犹如灰线曲

  绕。弹指光阴流逝,功名无望,更兼文章夭。旧年一腔书生气,渐被岁月磨消。国难当头,家祸突兀,人世多烦恼。不如狂饮,一壶浊

  酒醉倒。

  静竹也把夏寿田的《百字令》轻轻吟诵了一遍,叹道:“十二年了,想不到国家不但无一点起色,反而越来越坏,也怪不得你们消沉。”

  这时,岳霜跑过来说:“店老板把饭准备好了,快去吃吧!”说着就来扶静竹。

  静竹也说:“苦吟了半天,也该去吃饭了!”

  “走吧!”夏寿田拉起杨度衣袖就走。

  “老爷,赏我几个钱吧!”

  侍候笔墨的小男孩站在一旁可怜兮兮地说。

  “哎呀,你看我们都忘记了!”杨度一边掏口袋,一边对夏寿田等人说,“你们先走。”

  杨度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约有三四十文,都送给了那孩子。小家伙欢天喜地地鞠了一躬走了。

  杨度正要转身,却忽然看到慈悲庵里走出两个出家人来:前面是一个年岁较长的和尚,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尼姑。二人来到大门外,都停了脚。

  和尚双手合十说:“师妹留步,过两天我再来。”

  中年尼姑久久地望着和尚,好久才说了一句:“师兄好走了。”

  杨度被这一僧一尼的情景所吸引,征怔地望着出神。那和尚转过脸向江亭这边望了一眼,又朝着尼姑身边走去。就在这个时候,杨度看清了这位和尚,原来竟是多年不见的故人!

  “寄禅法师!”杨度惊喜地喊了一声。

  和尚停步,扭头一看,也喜道:“原来是皙子!我正要找你,不料你也到江亭来了!”

  当杨度和寄禅一起来到慈悲庵大门口时,寄禅向尼姑介绍:“这是我的俗家朋友杨哲子施主。”又指着尼姑说,“这是我的师妹净无法师。”

  杨度向净无弯了弯腰。他瞥见这个尼姑的脸上略有点不自在。净无右手摸着胸前的念珠,左手竖起,停了好一会才说:“请杨施主进庵里叙话。”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