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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亦竹向门口望了一眼,说:“刚才她说门口那几盆菊花开得好看,要去看看。嗳,怎么不见了?”

  杨度起身:“不能让她一个人走远了,我去找找!”

  就在大家跟茶博士聊天的时候,静竹借口看菊花,一个人支着两根拐杖走出了闹中静茶室。

  她怎么能关在茶室闲聊,她要好好地看一看江亭!这个略显冷清的旅游地,在京师众多的名迹胜景中,它显得很平常。它既没有燕京八大景那样的山水风情,也没有万里长城、雍和宫、西山那样的地位名望,然而在她——一个苦命的女人的心中,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分量。正是十二年前在这里,她偶遇了皙子,从此揭开了她生命中崭新的一页。尽管她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她终于等来了心上人。作为一个曾经身处火坑的女人,静竹不但不后悔,她反而万分庆幸。在她的眼里,荒凉的洼地是美的,惨冷的慈悲庵是美的,整个萧瑟秋风中的江亭都是美的。惟一感到一丝遗憾的是,皙子似乎没有把江亭看得像她这样重。来到这里了,不好好单独陪她旧地重游一番,反倒和茶馆里老板聊得那么起劲。

  “静竹,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正在遐想时,静竹听到杨度在后面叫她。是他一个人来了!看来他没有忘记。静竹心里立时腾起一种极度的幸福感,脸上荡漾着红扑扑的光彩,甜甜地笑着说:“皙子,你还记得此地吗?”

  “怎么能不记得!”杨度兴奋地指着远处一间茶楼说,“十二年前,就在那里,你拿着一把扇子过来,要我把题在江亭壁上的那首《百字令》写在扇子上。”

  “皙子,岁月好快啊,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静竹轻轻地充满感情地说。杨度听得出,那后面的几个字简直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是的!”杨度点点头。

  “皙子,你扶着我,咱们慢慢溜达溜达,好吗?”静竹抬头望着杨度,眼睛里射出热烈的光芒。

  “好!”杨度扶起静竹,两人慢慢地边走边看。

  “静竹,那一年我们好像是五月初在这里第一次见面的。”

  “不对,是五月十二日。”静竹纠正。

  “你记得这样清楚?”杨度颇为吃惊。

  “这样重要的日子,我能不记得吗?”静竹笑了一下,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嗔道,“你们男人的心总是粗得很!”

  “不,日子虽然记得不精确,但那天的情景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是吗?”静竹侧过脸来望着杨度。“我考考你,我那天穿的什么衣服?”

  “这还用考吗?”杨度笑道,“到老到死我都记得,你那天穿了一件浅绿色的上衣,深绿色的长裙,连脚上的鞋子也是绿的。这一身打扮一直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以致后来在街上看到亦竹误认是你,就是因为她也穿了一套绿色的衣裙。”

  杨度这样细致的描绘,使静竹很满意,她又一次甜甜地笑了。

  “静竹,你那天真美,我好像觉得先前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美的女人。”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静竹感叹起来,“现在我一点都不美了,还要靠两根拐杖走路,我是个丑女人了。”

  “不,不!你依然很美,跟十二年前一样的美!”杨度赶忙说。

  “皙子,你好好地看看我。说句真话,我还美吗?”静竹的两只长长的凤眼盯着杨度,目光显得很灼热。

  明亮的秋阳照在静竹的脸庞上,乌黑的头发,瓜子般的脸形,娟秀的五官,跟十二年前没有一点差别。但是长期来疾病的折磨,使她的脸上明显地失去了往昔那迷人的光辉,仿佛当年是一颗挂在树枝上的娇娇嫩嫩的蜜桃,而今却是一个摆在盘子上的蜡做的寿桃。尽管这样,在杨度的眼里,静竹仍然是很美的,甚至要超过亦竹。

  杨度与亦竹结婚三年了,静竹与他们一起生活也三年了。三年来大家相处得很融洽,杨度对客人介绍,都说静竹是亦竹的亲姐姐。知道这中间原委的仅仅只有夏寿田。夏寿田常来槐安胡同,见静竹生活得如此安详自如,也暗自称奇。杨度每天至少要到静竹房里去一次,跟她谈谈外间的新闻和家里的琐事。静竹总是含着微笑静静地听着,或是和他一起絮谈。后来,静竹可以下得床了,她也常走到书房里和杨度聊聊天。亦竹生了女儿,静竹视同己出,一天到晚把婴儿楼在怀里亲个不停。偶尔夜深人静时,她也会为自己的薄命而悄悄哭泣。但到第二天一早,她的心情又平静了。她把精力和时间用在读书、吟诗填词上。三年来在皙子的指点下,她在这方面进步很快。她知道湘潭有个诗才极高的姐姐,她盼望叔姬早日进京,与她做个互相吟唱的诗友。她觉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不能和皙子同床共枕,做一对恩爱的夫妻,却可以和他朝夕见面,做亲如同胞的兄妹。这也是一种少有的人间幸福。

  静竹这种人生态度,与十二年前他们在潭拓寺观音菩萨面前定情的誓言完全不一样。在杨度看来,当年那是一种美好的人生追求,而现在这也是一种美好的人生境界。他深深地感觉到,在这个平平凡凡的女人身上,有着一股美的魅力。

  “静竹,你真的很美,你永远是我心中的西施、玉环!”杨度轻轻地说着,仿佛自言自语。同时,右手紧紧地将静竹的左臂夹紧。静竹感到一股强大的暖流,从身旁这个男子的手臂中流出,再通过自己的手臂流遍了全身。她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

  他们就这样紧紧地依偎着,都不再说一句话,让深深的恋情在默默之中交流融会。好久好久,静竹才温存地问杨度:“皙子,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我想你一定想了很多很多。”

  “是的。”静竹喜悦地说,“我第一个想法是,我的腿要快点好起来,明年这时我们一起去潭拓寺。”

  “对,潭拓寺,潭拓寺!”杨度激动起来。“你的腿会很快好的,我们一起去潭拓寺!”

  “明年去潭拓寺,还是我们两家一起去。”

  杨度和静竹回头一望,原来是夏寿田正站在旁边插了一句话。

  “我知道你们俩在此地有许多终生不忘的回忆,我有意带着岳霜去画芦苇、野鸭,又叫亦竹给她帮忙调颜色。”夏寿田指着后边说,“她们正画得起劲哩!”

  顺着夏寿田的手势,杨度看见岳霜站在一棵小松树边,面前支起一块画板,正在聚精会神地画画,亦竹一只手抱孩子,另一只手给她递彩笔。万里无云的碧空下,她们三人正是一幅美妙的图画。这幅图画是夏寿田的杰作。夏寿田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总是热心而不露声色地帮助别人,仿佛别人的乐趣就是他的乐趣似的。难怪叔姬当年会倾心爱上他,而且十多年来痴心不改,痴情不断。

  “他是一个值得女人爱的男人!”杨度在心里默默地说。

  “午贻,谢谢你了!”静竹满怀感激地说。

  “走吧,咱们进江亭去,看看当年题的那两首《百字令》还在不在。”夏寿田建议。

  “最好,旧地重游,旧作重见,真是人间一桩乐事。”杨度欣然赞同。

  “我帮你们找!”静竹也很兴奋,又说,“看谁的词还在,谁的彩头就好。”

  “那一定是皙子的词在,我的词不在了。”

  “为什么?”静竹不解地问。

  “皙子这几年是既得佳人又得高官,当然是彩头好。我家是倒楣透了,哪有彩头的。”

  杨度安慰:“否极泰来,厄运一过,一切都会好的。”

  三个人慢慢地来到江亭。谁知不进还好,一进顿时心情都沉重起来。先是江亭衰朽的建筑令他们颓丧,继而是壁上的那些游人题辞更令他们抑郁。那些字句,或诗或词,或文或句,无不充塞一种伤时感世的气味。他们慢慢地看,慢慢地寻找。蓦地,几行遒劲的草书吸引了他们:“湖广熟,天下足。而今是湖南无粮,长沙抢米,饥民如蚁,饿草满野。载沣小儿,你自问该当何罪?”

  发生在今年春天的长沙抢米风潮震撼全国。杨度、夏寿田从家乡的来信中知之更详。

  湖南因为上年水灾歉收,本已粮食奇缺,加之官商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更使得街市上不见谷米。长沙城里一卖水人家因买不到米,全家投水自杀。这个惨案激起全城百姓的公愤,当夜米店被饥民所抢,第二天全城罢市。湖南巡抚下令开枪镇压民,当场打死二十余人。民众愤极,焚烧了巡抚衙门和大清银行,捣毁外国领事洋行。外国军队配合清军镇压暴动的百姓,死伤数百人,全国舆论哗然。朝廷被迫罢去巡抚的职务,出示平集,风潮才告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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