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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王闿运望着儿媳妇,微笑着说:“你弟弟订婚,我能不来吗?本来前两天就应该来的,只是我安静惯了,受不了那个热闹,特意等客人走后再来,你们不会介意吧!”

  叔姬说:“看你老说的,我们怎么会介意!”

  “澎儿呢?”王闿运眼睛四处扫了一下,“几天不见了,爷爷很想他哩!”

  叔姬答:“跟邻居的小孩子玩去了,等下叫他来见爷爷。”

  杨钧腼腼腆腆地进来,叫了声“先生”,便不好意思多说话。

  “重子,恭喜你了!”王闿运红光满面地笑着说,“你那还没过门的堂客我见过,人长得好看,又文静,还跟她父亲学了几笔梅花。那年我去她家,尹和白还叫她当面为我画了一枝理。的确不错,你们真正是珠联璧合、比翼双飞了。”

  杨钧喜得不知说什么是好。

  王闿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纸包来,递了过去:“重子,这二十块银洋,是我的一点贺礼。礼物轻拿不出手,你就看我的薄面收下吧!”

  李氏忙说:“王先生,这怎么敢当?你老先收起,明年正式拜堂时,你老再赏给他吧!”

  杨钧也不好意思伸手接。

  王闿运说:“亲家母,这只是二十块银洋,贺他订婚的,明年拜堂,我老头子就是再穷,一百块也不能少呀!”

  李氏感动地说:“王先生,你老越说越客气了。”

  叔姬也说:“爹,你老就不要破费了。”

  王闿运说:“叔姬,你是我们王家的媳妇,你要站在王家这边说话,怎么也跟你娘一样的客气!”

  说着,硬往杨钧身上塞。

  杨度对弟弟说:“湘绮师一番好心,你就收下吧!”

  杨钧只得说声“谢谢”收下了,对老师说:“这里吵,你老到我的书房去坐一坐吧!”

  “好哇,我正想看看你的书房。”

  杨度兄弟一边一个搀扶着老师走到后面一排屋。这里有四间房:靠东边两间住着杨度一家,靠西边两间是杨钧的,一间作卧房,一间作书房。来到门口,只见楹柱上贴着一副联语:圣人可弘道,君子不要功。

  王闿运笑着说:“这副楹联看来是重子自撰的,非皙子代拟。”

  杨度问:“何以见得呢?”

  王闿运说:“若是你写的话,下联必为‘君子要建功’,如何?”

  杨度笑了起来,说:“先生说的是。”

  “你们兄弟一母所生,性格却迥然不同,真是有趣。”

  王闿运说着进了屋、看见书桌上摆着一本碑帖,顺手拿起来说:“我道重子楹联的隶书为何写得这样清秀,原来天天在临帖。这本《石门帖》临了几遍了?”

  杨钧答:“有七八遍了。”

  “还临了些什么帖?”

  杨钧从书柜里托出一叠字帖来,王闿运翻了翻,问:“都临过吗?”

  “都临过,多的十来遍,最少的也有两三遍。”

  “重子用功不浅!”王闿运合上字帖,认真地说,“学隶书自当多临汉魏两晋时期的碑铭,不过也不可盲目,要善识其长而辨其短。”

  杨钧忙说:“先生这话说得很好,我就是没有这个眼力,你老能给我指点指点吧!”

  “我的字写得不好,但看帖还是下过功夫的。”王闿运重新拿起那叠字一帖,一本本地翻着。“这些帖,我年轻时都仔细揣摩过。比如《石门帖》,它的长处在善收善变,而短处在端严不够;《张迁碑》字体俊秀,但笔势短蹇,不能发展;《衡方碑》结体谨实,但又显得笨拙,稍失空灵;《尹宙碑》美而不流,《曹全碑》巧而不朴,《孔宙碑》开张而不蕴蓄,《史晨碑》又恰好相反,蕴蓄而不开张,《白石神君碑》力度有余,但缺风致,《华山碑》则有风致而缺力度。依我看,学隶书当多临《孔羡碑》。《孔羡碑》能收能放,能实能虚,其结体承西京之纯静,其笔画则启北朝之强悍。此碑刻于汉魏之交,前有劲敌,复多时贤,故作书者极为构思,乃成此绝世佳作。多临《孔羡碑》,重子的隶书当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杨度说:“先生这番碑帖高论,过去在东洲从没听过。”

  王闿运笑着说:“你是没有当我为书法家,从不问我,高论从何发起?”

  大家都笑了起来。

  杨度想起叔姬新吟的《玉阶怨》,何不借此机会请先生开导开导:“先生,叔姬这两天做了一首五律,诗不错,但情绪低沉了点,你老给她说说吧!”

  原来,王闿运到石塘铺来,给杨钧贺喜是次要的,接媳妇回家才是主要的。前天,代懿一人回家,脸色忧郁,老头子就知道小两口又闹意见了,媳妇一定是赌气住娘家不回来。他问了儿子几句,又教训了一番。代懿哭丧着脸说:“爹,叔姬总是不理我,我拿她没办法。求爹帮帮忙,到杨家去一趟,把叔姬接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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