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中 | 上页 下页
四六


  第九章 投身袁府

  一个月后,一道上谕寄到长沙又一村巡抚衙门。抚台岑春蓂拆开看时,朱笔上谕写的是:据张之洞、袁世凯奏,湖南湘潭籍举人杨度留学日本多年,精通宪法,才堪大用,当此预备立宪时期,国家需才孔亟,特赏杨度四品京堂衔,着湖南巡抚咨送该举人入京充任宪政编查馆提调。

  岑春蓂就是前不久败在奕劻、袁世凯手下的岑春煊的亲弟弟,当时看到这道谕旨,心中不免诧异:这个杨度凭什么通天本事,能得到张、袁的会衔荐举,皇上的特旨征调?岑抚台对湖南宪政公会的活动和杨度本人一向都很冷淡,他不相信他们能成事,可这道谕旨的下达,分明是杨度飞黄腾达的前奏。岑抚台不敢怠慢,他要将谕旨迅速转告杨度,并准备为之隆重饯行,赠送丰厚的仪程,借以弥补先前的冷淡,也为日后的巴结预留地步。

  杨度这些日子不在长沙,他在石塘铺为弟弟主持订婚礼。杨钧今年二十六岁了,前两年母亲为他说了同县尹和白先生的长女。尹和白不喜功名,专好绘事,以画花鸟虫鱼闻名于乡里。女儿受父亲的影响,也喜欢书画。杨钧很满意这门亲事。

  三个多月前,李氏听说儿子们要回国,便择定长子的生日即腊八节这天为次子办婚事。不想伯父突然去世,按礼制,作为亲侄儿的杨钧当守丧一年,但定好的喜期也不好改,便将这个日子改为订婚日。杨家父亲不在世了,订婚礼自然由兄长杨度来主持。

  尹家来了老父亲和一个哥哥两个堂弟,杨家来了不少三亲六戚,订婚酒办得热热闹闹,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李氏老夫人,为小儿子办成了这件大事,她最后一桩心事也了结了,成天忙进忙出,乐呵呵的。在一片喜悦之中,杨度却发现妹妹叔姬脸上隐隐有忧色。

  订婚仪式结束后,代懿独自回云湖桥去了。代懿和叔姬结婚后不久,叔姬便发觉丈夫所写的诗文并没有刚见面时的那些诗文好,怀疑丈夫先前做了假,心里就有几分瞧不起。代懿在日本三年,读了几个学校,学军事学法律都没毕业。回国后,找事做又高不成低不就,弄得终日在家无所事事,自己也很烦,脾气也变坏了。叔姬在日本时就对丈夫有外遇而恼火,回国后见他如此不争气,越发瞧不起了。小夫妻常常争吵,叔姬多次表示要和代懿离婚,唬得公公叫苦不迭:自古来只有丈夫休妻,哪有妻子喊要离婚的道理,这都是留洋留出的结果!但媳妇是才女,他从心里喜欢,儿子也确实不上进,不能怪媳妇不爱他。每逢儿子和媳妇吵架,老头子总是责备儿子,从不说媳妇;遇到媳妇哭哭啼啼时,他还赔着笑脸去劝解。周妈免不了幸灾乐祸,时常对人说:媳妇敢在公公和丈夫面前翘尾巴,这世道真的是变了!

  见妹妹不跟丈夫回家,杨度知道小两口又闹不和了,他来到妹妹房中,要跟她说说话。

  叔姬不在,靠窗的黑漆木桌上放着一张花笺。这花笺用长约八寸宽约五寸的白宣纸裁成,上面画着两只淡墨小虾。杨度认出这是齐白石的手笔。齐白石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给最要好的师长亲友送一件礼物,那就是一叠自制的信笺,他在信笺上画一点花或小动物。虽寥寥几笔,却气韵生动,深为大家喜爱。这几年齐白石的名气越来越大,画的画也越来越值钱,他送给别人的信笺也就越来越少了,非他所尊敬所亲密的不送。叔姬的才气为他所佩服,故叔姬每年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三五十张白石花笺。叔姬没有几封信可写,她主要用来誊正自己最后吟定的诗词。

  这张花笺上有一首诗。杨度拿起来看,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写就的,题作《玉阶怨》:

  新月艳新秋,闺人起旧愁。宵长知露重,灯暧觉堂幽。

  寂寞金屏掩,凄清玉筯流。思心无远近,征骑日悠悠。

  杨度看后心情沉重:叔姬不但心绪孤幽,更为可怕的是她至今尚记着“旧愁”,怀念不在身边的远人。这个远人,只有做哥哥的他心里明白,那就是供职翰林院的夏寿田。

  “大舅!”澎儿喊着进了屋来,杨度亲热地抱起他,叔姬跟在儿子的后面。

  “一年多没有读到你的诗了,你的这首《玉阶怨》,无论是遣词还是意境,都比先前大有提高了。”杨度指着桌上的花笺对妹妹说。

  “哥,你看到了?我正打算请你指教呢!”叔姬从哥哥手里抱过儿子,澎儿在妈妈怀里呆不住,挣扎着下地自个儿出门玩去了。

  “哪里敢言指教!”杨度笑着说,“我现在忙得一塌糊徐,有时技痒想吟诗也吟不出佳句来。”

  “吟不出诗才是好!”叔姬凄然笑了一下。“过去读书,对古人说的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一类的话不能理解。现在我明白多了,好诗都出自苦命人的笔下,尤以女子为突出。”

  “你这话过分了点。”

  “不过分!你看薛涛、鱼玄机、李清照、柳如是这些为后人留下好诗好词的,哪个命好?前代那些浩命夫人,未必都无才,却没有一首好诗传世。”叔姬说得激动起来,清瘦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潮。

  杨度知妹妹是在为自己的婚姻不幸而借题发挥,也就不再和她争论下去了。

  “叔姬,我这几天很少看到你和代懿说话,前天你又让他一人回家了,是不是又顶嘴了?”

  “我才不和他顶嘴哩!”叔姬帐起嘴巴,侧过脸去。“他过他的,我带着澎儿过我的。”

  杨度也对代懿很不满意,为妹妹抱屈。但作为哥哥,当然只有劝和的责任,再没有拆散的道理。他对妹妹说:“代懿留洋三年,不为社会做点事也太可惜了。要不,我在长沙先给他谋个差事,试着干干。”

  叔姬不说话,眼泪水悄悄流了下来。杨度劝道:“莫哭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跟湘绮师说出来,代懿心里对你还是好的,他的缺点就是不能吃苦。这也怪不得,满崽,师母从小宠惯了。贤妻帮夫成才的事例,古来多得很,不要动不动就分开过,这不是办法。”

  杨度还想规劝妹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不能老念念不忘,要正视现实,幻想不可太多。但总觉得这些话会伤了妹妹的心,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哥,姐,湘绮师来了!”杨钧喜滋滋地进屋报信。对老师亲来家门贺喜,他很激动。

  杨度兄妹忙出门迎接,王闿运正迈步走进堂屋。老头子穿了一身簇新的衣服,笑嘻嘻的,与往日不同,今天周妈没有跟随在身后。李氏满脸堆笑地迎上去:“王先生,真正不敢当。小三这是订婚,所以没敢惊动你老的大驾。”

  王闿运大声笑着说:“亲家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不请我呢,我也要来喝两杯酒嘛!”

  李氏听了,笑得更开心了:“好,好,王先生,你老这样抬高小三,真正是给了小三大脸面,你老请坐,我这就去筛酒!”

  杨度走上前去搀扶老师,叔姬在一旁说:“爹,你老也来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