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中 | 上页 下页 | |
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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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得弟子就要用自己传授的学问去赓续自己昔日的事业,暮年王闿运的心情分外激动。他喝了一口擂茶,一往情深地向启程前夕的弟子面授机宜:“我年轻的时候,别人常说我狂,甚至妄,其实他们不知我的苦衷。我那时年纪轻,功名只有一个举人,又并非世家大族出身,在重视等级的社会中,我是个没有地位的人。假若我自己还藏锋收芒,唯唯诺诺,那世上就没有我置喙之地。所以我要锋芒毕露,我要傲视一切,使得诸侯权贵不敢 小视我,这就是孟子‘说大人则藐之’的真实含义,可惜很多读书人不能探到这颗骊珠。皙子,你虽然在经济特科考试上出了一次风头,又在东洋喝了些海水,但在张香涛这些人的眼里,你毕竟还只是一个毛头小伙子,轻微得很。你这次去见他,不比上次。上次是他以大吏长辈的身份推荐你,他在上,你在下,他可以在你的面前摆出一副爱才惜才的长者风度。这次不同了。你是以一个海外留学生代表的身份游说他,你和他是平起平坐的,你必须充分显示你的分量,显示你在他的心目中的不可忽视的地位,方才可望成功,懂吗?” 王闿运的这番开导,真可谓开诚相见推心置腹,将一个策士应具备的气质,以形象的语言剖析得入木三分,杨度为之深深感激,说:“先生的教诲,弟子终生铭记在心。” 王闿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皙子,你这一回办铁路案,其实是投身国事的第一试,好比孔明初出茅庐,博望坡这一把火一定要烧好。” 遵循王闿运的指点,杨度开始了一系列艰苦细致的具体行动。 他先到长沙,找到了设在天心阁的久大公司的办事处。一听说是留日学生总会干事长杨度来访,恰好在办事处处理公务的总经理范旭东连忙出来迎接。范旭东早在堂兄范源濂的家信中便得知杨度了,受过西方教育的范旭东本来就思想开明,再加之受范源濂的影响,也力主粤汉铁路收回自办,并乐意为此事的带头人。几乎不用杨度多加解说,范旭东痛快地答应拿出三十万两银子出来。 一出马就很顺利,给杨度以极大的喜悦和信心,第二天便走访了华昌公司。公司董事长梁焕奎也早闻杨度大名,尽管事务繁忙也亲自接待。 “梁董事长,舍弟在日本有一个极好的朋友,是和他同船去日本的留学生,名叫梁焕庭,也是湘潭人,不知是不是梁董事长自家人?”坐下寒暄几句后,杨度问道。 梁焕奎拿出两支雪茄来,递一支给杨度,自己也点燃一支,抽了一口后说:“焕庭乃鄙人胞弟。” “啊呀,想不到竟是董事长的亲弟弟!”杨度原是借此引出话题,不想只这一杆便插到了底,令他喜出望外,忙恭维一句,“令弟是一个很有才气的青年。” “杨先生夸奖了。”梁焕奎笑着说,“鄙人兄弟五人,老二焕鼎,老三焕彝,老四焕均,焕庭最小。鄙人兄弟虽多,但都才具平平,哪有先生你杨家二杰的清望!” 杨度听了,开怀大笑起来。他从梁焕庭在日本的学习生活谈起,着重强调他是如何积极主张粤汉铁路收回自办的,以引起这位董事长的兴趣。然后又高谈阔论了一番收回自办的意义及办成的可能性,还把建成后投资者的利润前景大大渲染了一通。 这位年近四十因生意顺遂开始发福的董事长,也是一个愿意在实业领域有一番大作为的人。他听后爽快地说:“粤汉铁路收回自办,于国于民于投资者均有大益,久大公司拿出三十万,我们华昌也可以拿出三十万,只是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还要和黄、杨二位商议一下,恕我明天再答复你。” 第二天,梁焕奎告诉杨度,黄、杨两人胆子小,怕中国人自己管理不好,日后本钱都难得收回,不敢多投资,每人从自己名下只拿出五万,梁本人拿十万,合起来二十万。有二十万,杨度已经够满意了。带着长沙的五十万,他马不停蹄地奔到湘乡。 杨度先在湘乡县城找到了李续宾的长孙李前普。李前普的母亲是曾国藩的侄女,他本人又承袭祖父的三等男爵,他将父祖辈挣下的家业经营得红红火火,在湘军将领的后裔中有较高的声望。杨度说服他之后,便由他出面摆了几桌酒,将当年名震一时的湘军大将的子孙们请来了多半,他们之中有曾国荃的孙子,曾国华的儿子,罗泽南的孙子,李臣典的侄子,萧孚泗的侄孙等等。杨度在席上以湘军后人的身份发表了热情激昂的演说。他的这种身份很起作用,这些人听了他的话都觉得亲切,当时就有几个人走过来要跟他结世交。 李前普趁机鼓动:“我们的父祖辈当年为了从长毛手里挽救国家,不惜舍生忘死,血洒沙场,才赢得我们做子孙的荣耀和财产。今天从洋人手里夺回铁路的修筑权,同样是为了给国家争气争光,我们这些人理应以父祖辈为榜样,为国分忧,为民负重,促使这件事办成功。办成后,诸位都可以从中得到永久性的红利。如果见国家有难而袖手不管的话,我们死后将有何面目见先人于泉台?我先拿五万,请诸位量力而为。” 在李前普的感召下,有慷慨报数的,也有本不情愿但又不好意思不报终于还是报了的。最后,出席酒会的人,或多或少,每人都报了一个数字,合起来共五十一万三千二百两,加上长沙的五十万,总计一百零一万三千二百两。 有了这笔银子,杨度对游说张之洞的信心增加了百倍。 九月下旬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气宇轩昂的留日学生总会干事长踏上了武昌码头的麻石磴,上岸后径直向司门口总督衙门走去。 来到衙门口,见新近出的告示上有张之洞签署的大名,知总督已从武当山疗养回来了,他请门房传了名刺进去。 等了半日,年纪轻轻五官清秀的门房趾高气扬地对他说:“制台大人忙,一律不见客,非见不可者,三天后再递名刺。” 杨度大为扫兴,心里窝着一肚子气,但又发作不得,无奈只得就近找家旅栈住下。第三天一早再递名刺。半个时辰后,另一个膀阔腰圆的壮年门房粗声大气地下达命令:“依次排队,三天后申初时分接见。” 杨度垂着头回到旅栈等候。当他第三次再递名刺时,一个瘦长干枯的中年门房终于让他进去了。 还是那间阔绰豪华的大书房,张之洞穿着一件深灰色薄丝棉便袍坐在松软的靠背椅上,多皱的脸皮上泛出的是青白色的暗光,与前年冬天比起来是明显地衰老了。 “足下这两年出了大名了。”张之洞似笑非笑地说,一边把杨度的名刺翻来倒去地在手中摆弄着。 “晚生有负老大人的厚望……” “你是说去年经济特科的事吗?”张之洞打断杨度的话,冷笑道,“那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大清朝有这等科场轶闻,真是耻辱。足下后来虽然没有录取,但负大名而去东洋求实学,相比那些考上而其实没有被重用的人来说是个大幸。这正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杨度想起湘绮师的教诲,神情昂扬地接过话头:“老大人说的是。晚生原本想借特科寻一个出身,一展胸中抱负,为国家做一番事业。怎奈小人进谗言,不但剥夺了晚生进身机会,还让老大人蒙受委屈,为避名捕之祸,只得亡命东瀛。一年来,晚生在日本法政大学专攻各国法律,获益甚多,又广为考察日本社会,大长了见识。承蒙全体留日学生看得起,推举为留学生总会干事长,因此又增加了不少实际办事经验。晚生自己也庆幸,幸而有去年那场笑话出现,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长进。” “足下在东洋很活跃,《新民丛报》上常见足下的诗文。老夫看了一些,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张之洞侧身指了指大瓷瓶里一卷卷的《新民丛报》。“《湖南少年歌》气魄是大,但足下未免把湘人抬得太高,置天下十七省人物不顾,岂不闻韩文公所言,燕赵间多慷慨悲歌之士吗?老夫虽钝,身为燕赵一士,也为十七省人物抱不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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