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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是的,陆抚台这个人,正是先生所说的,我先前不知道,下次不去找他了,直接去找张制台。这事只要张制台同意就行了。”

  “皙子,我看了你的《粤汉铁路议》,你现在长进多了。”王闿运吐出几口白烟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十分舒服。“你搬出国际公约私法,又援引了外国的许多成例,把个废约的事说得那样理由充足,我看了自愧不如。皙子,你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王闿运将纸捻子夹在左手指上,腾出右手来梳理了几下疏疏朗朗的长胡须,满眼赞许地望着学生微笑。

  “先生夸奖了。学生这点东西,在先生面前算什么,还要请先生多多指教。”听了先生出自内心的赞扬,杨度很高兴。

  “你的这些西学新学,我不能指教。”王闿运坦诚地承认。他又将纸捻子吹燃,把烟点着,嘴巴含着烟袋,斜着眼睛说,“不过,我要向你指出一点,办事与作文章是两回事。你的文章尽管写得花团锦簇,道理说得滴水不漏,但究竟是纸上的东西。他张香涛身为总督,要做的是实事。你要说服他,使他同意出面废约自办,必须要有实实在在可行的措施。”

  “先生指教的是。”杨度口头上谦虚地接受,心里并不以为然。“我会对张制台说明收回自办的种种可行措施。”

  “你挑重要的说几种。”王闿运停止了抽烟,会神地听。

  “首先,废约在法律上是可行的。”杨度侃侃高谈,“第二,上自朝廷下至全国舆论,都认为收回自办是应该的。第三,我们自办的条件是具备的。这条件一是资金,二是技术,三是管理……”

  “好了,你先谈谈资金。”王闿运挥挥纸捻,打断学生的高论。

  “资金分股本和借本两种。”杨度俨然以一个经济学家的口吻答道,“世界各国凡集大资金办大事业的,莫不采取集股和借贷相结合的方式来筹措资金,而其中股本为少数,借本为多数,有十分之二三的股本便可以发债券,集十分之七八的借本,粤汉铁路拟集三百万两银子的股本,其余部分以借本方式获得。”

  “三百万两银子从何而来?”王闿运一步不舍地追问。

  “学生想,以湘、粤、鄂三省之大,集三百万两银子不成问题。”杨度大大咧咧地回答。

  “不成问题?”王闿运反问,“从何处出?官出,绅出还是民出?”

  “至于从何处出,那就要由张制军去做决定了。”

  “哈哈哈!”王闿运大笑起来。“你这个书痴,还没有脱掉书痴的本色。你以为湘、鄂、粤三省集三百万两股本不成问题,你以为张香涛会接受你的游说,再由他决定如何出银子?”

  杨度面对着先生的反问,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皙子呀,你晓得当年曾文正办湘军最大的困难是什么?”王闿运并不需要学生的回答,他自己继续说下去,“一不是缺勇,二不是缺将,最大的困难就是缺银子。朝廷没有饷拨,完全靠自己去筹措,他为此常常弄得焦头烂额,自己嘲笑自己,说是个四方乞讨的叫花子。湖南自来商业不发达,全省收人不敌苏淞地区一个大县,逼得没法,他只得设卡抽厘,硬着头皮受万千人唾骂。你想想,假若银子好筹,他曾文正那样一个死爱面子的人会这样做吗?当年我修《湘军志》,专列筹响篇,并将咸丰六年至八年这三年间湖南协济江西军饷作了统计,共二百九十一万五千两。这都是亏了左文襄的大才运筹,才能有这些银子。所以我在《湘军志》里说了,曾文正在江西打了三年仗,无功可言,左文襄坐镇长沙筹措军饷,功劳超过他。《湘军志》后来遭九帅的垢病,这也是其中的一条。”

  与湘军纠葛的这些往事是王闿运引以自豪的历史,一谈起它便格外起劲,滔滔不绝。

  “三百万两三省摊,湖南也得出一百万。当年是打仗,火烧眉毛,要保命,从上到下凡能拿得出的银子都得拿出来,还加上五里一卡、十里一哨地抽厘金,又有左文襄那样赤心任事的雄才,三年二百九十万,一年还不到一百万。现在就凭一句话,湖南能拿得出一百万吗?”

  杨度在日本研究法律研究财经,理论是弄通了,点子也有不少,但这一切都是关在屋子里的书生议论,其他那些留学生也和他差不多,都没有从过政办过具体的事情,所凭的只是一腔爱国热情,而把天下事看得简单容易,仿佛只要一打出“爱国”这张牌来,就什么事都迎刃而解了。听先生这么一说,杨度真有点为难了。是的,一百万两银子,湖南拿得出来吗?

  “先生,照你老这么说,湘、鄂、粤三省没有自办铁路的经济能力?”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刚才讲的,毕竟是五十年前的事,现在与过去有一个大不相同之处。”王闿运站起身来,走了两三步,腰板挺挺的。他中气十足地继续说下去,当年游说公卿的神采依稀可见。“五十年前,湖南是官穷民穷绅也穷。现在湖南官家的府库、民间的仓廪依然是穷的,但却有一部分乡绅大大地富了。这里面有两类人。一类是近几年的暴发户,他们靠经商做买卖赚了大钱。眼下中国有两大公司。一是天津的久大公司。公司经理范旭东在澳大利亚学制盐,学成回国后在天津设厂炼盐,造出的盐白如雪,畅销全国。范旭东是湖南人,据说他的堂兄范静生也在日本……”

  “范静生的堂弟开了大公司?”杨度兴奋地说,“范静生和我在法政大学同学,我和他是好朋友。”

  “好,这是一个好关系。”王闿运点点头。“还有一个是华昌公司,炼锑的。公司由梁辟垣、黄修园、杨叔纯三人合开。梁辟垣号青郊,喜欢写诗,几次要拜我为师,我还没有收下他。第二类是过去湘军将领们的后裔。当年打武昌,打安庆,打江宁,抢来了大批金银财宝,带回家买田起屋。有的子女不成器,吃喝缥赌,把家产败光了,也有的子女有本事,现在的产业成倍地超过父祖辈。听说湘乡李迪庵兄弟的子孙、萧孚洒叔侄的后代都很不错。这些人要是愿意,一家拿十万八万不成问题。”

  杨度明白了。他高兴地说:“先生,你老的意思是说,湖南的银子在他们那里。”

  “是的,”王闿运笑着说,“皙子呀,我劝你未见张香涛之前,先去找这些财神爷,晓之以国家大义,诱之以个人利益,将他们说动。如果这些人能拿出七八十万出来,湖南的百万就不成问题了。你杨皙子能拿出湖南百万银子的保证来,就等于给张香涛一颗定心丸。他张香涛年轻时是清议派首领,这些年又对办洋务极有兴趣,这种名利双收又不要他花费大力气的事,他何乐而不为呢?”

  王闿运这番指教的确大开了杨度的心智。他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先生说:“多谢你老的教导,学生年轻不更世事,上次幸而没有见到,不然可能会碰一鼻子灰。”

  “皙子呀!”王闿运拍了拍杨度的肩膀,笑着说,“你明白你今天的身份吗?你去武昌总督府会张香涛,就好比当年苏秦、张仪游说列国诸侯,你就是当今的策士。不要以为策士只凭着一张嘴就可以说动王侯,朝为布衣,暮为公卿,策士大有学问哩!我劝你未动身之前,再把《战国策》读一遍,把当年我教给你的纵横之术好好温习温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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