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上 | 上页 下页 | |
一〇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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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一说完,座位上立即站起一个人,高声喊道:“静生此论大谬!”说着便大步流星地走上讲台,听众鼓起掌来。杨度忽觉眼前一亮,心里说着:“好个一表人才!”走上讲台的人面庞端正,身材匀称,着一套乳白色西服,系一根浅花条纹领带,神采奕奕,风度翩翩。他一上来便指斥刚才发言的静生是懦夫,所抱的态度乃是对国家和人民不负责任。他慷慨激昂地说,人民已在水深火热之中,国家已在虎狼包围之下,人民随时都可能死亡,国家随时都可能被瓜分。这种危急的局面,迫使我们一年都不能等待,一天都不能等待,必须采取最迅捷最厉害的一着来救国救民。这个漂亮的年轻人认为此着即为暗杀。他毫不隐蔽地说,第一要暗杀慈禧老太婆,第二要暗杀懦弱无能的光绪帝,第三要暗杀狡猾阴毒的袁世凯。他大声疾呼,是好男儿就要为国家为百姓洒一腔热血,舍得一身剐!他自己决心做荆轲、聂政,以一死而博得个流芳百世。漂亮年轻人的壮士气概,赢得掌声雷动满堂喝彩。杨度虽不赞同他的观点,却为他的气概所感动,心里默默地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热血志士!” 正在激动之际,听众席上出现了骚动,几个留学生在高声吵闹。有人站了起来,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叫骂,这个骂那个是满虏的奴才,那个骂这个是祸国的暴民,最后竟然扭打起来。许多人都去劝阻,将扭在一起的人扯开,杨度也挤过去制止。一场热气腾腾的辩论会,因热得过头而不得不中途散会。 第二天,杨度找到了矮个子,跟他互换了名片,才知那人叫范源濂,字静生,湖南湘阴人,半年前从弘文学院转到法政大学。两人原来竟是同乡又是先前的同学,见面之后分外亲切。范源濂早慕晳子大名,见他主动来访,说了许多钦佩的话,自然是彼此都遇到了知音,二人立即成了好朋友。结识了范源濂后,杨度又去拜访漂亮年轻人。那人名叫汪兆铭,字精卫,广东番禺人,为人极是豪爽热情,与杨度一见如故。杨度十分高兴结交了这两个政见虽不同但才气都很足的同窗。三人在一起高谈阔论。彼此政见不同,难免有脸红脖子粗的争吵,杨度常在中间充当和事佬。不过争吵归争吵,友谊归友谊,第二天见面又都无嫌猜。后来杨度与留学生界接触日久,方知日本留学生之间大抵都如此。吵得激烈时,甚至大打出手,捅刀子的事都做得出,过后又握手言欢,不记前仇。一旦谁遇到困难,不管政见如何,多数人都会伸手相援。这是因为一则都有着爱国救国的共同目标,二来大家都漂泊异邦,因而更看重乡谊亲情。 范源濂是个活动家,喜欢并擅长筹备组织各色集会活动。他一天到晚出没于东京中国留学生较多的学校,又与国内有密切的联系。他精力充沛,活力很强。汪兆铭挂了个法政大学生的名,其实很少上课,他常在校外秘密学习炸弹地雷的制作方法,十天半月不回校,整夜整夜不归寝室是常事。他与孙中山、胡汉民的关系特别好。 无论是范源濂的串联活动,还是汪兆铭的爆炸试验,杨度一概不参加,他集中精力钻研各国宪政,将研究所得发表在东京各种华文报刊杂志上。杨度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他因为不介于派别之争,反而获得了大部分留学生的认可,成为众望所归的人物。当东京留日学生总会改选时,他被一致推举为干事长。从那以后,饭田町杨寓成天人来人往,门庭若市,成为东京留学生们聚会的重要场所。 杨度一方面负责全日中国留学生的联络、组织、指导,同时还担负湖南籍学生创办的《湖南学生界》和《游学译编》的主编。他夜以继日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团结各种派别的留学生,同时发愤攻读宪政方面的书籍。他一天到晚为大家服务,尽心尽力,无求无索,任劳任怨,不仅赢得了留学生的敬重,连田中夫妇也对他很尊敬。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近半个月里,杨度未去法政大学,也谢绝了大家的来访,他在闭门构思写作一本名叫《金铁主义》的书。他要在这本书里详细地全面地阐述自己改造中国的思想,他将全副心思投入到这本被他称之为伟大的著作之中。 天气不知不觉间变得和暖起来,草木也渐渐地由黄变青,他似乎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一天清早,他突然看见庭院里几株高大的樱花树已绽出花瓣来。他欣喜地走出庭院,看到左邻右舍街头巷尾的樱花都开放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荡漾着温和的微笑,少女们特地换上了鲜艳的和服,小孩子们打扮得比往日更加漂亮,一向脚步匆忙的东京人明显地放慢了步伐,他们在极有情趣地观赏四周的樱花。 日本国遍地都种着樱花树,每年三月末四月初时分,樱花便陆续开放了。单独的一朵樱花,小小的,娇娇弱弱的,似乎并不起眼,一旦到了高峰期间,它便一朵接一朵,一层压一层,开得满枝满树,密密匝匝。那白白的、粉红色的花层,犹如蓝天的祥云降落地面,给人世间换上一幅极为壮观极为瑰伟的美景,带来一股使人情绪昂奋心灵愉悦的浓烈春意。但这奇异的春景却为时短暂,前后加起来不过二十来天,花事最盛时则只有五六天。这几天里,日本全国,从天皇到百姓,从城市到乡村都休假赏花。人们倾家外出,携幼扶老地来到公园、郊外等樱花树集中的地方,一边欣赏,一边饮酒品茗。有的家庭甚至在树下搭帐篷,白天黑夜都在花间生活着,尽情享受造化给人类恩赐的这份珍贵礼物。年轻人结婚也多半选在这个时候。烂漫的樱花丛中,一对新人在亲朋的祝福声里饮下交杯酒,共结百年之好的情景随处可见。也有些文人武士从樱花的乍放骤谢,联想到人生的短促,心绪反倒变得格外的复杂低沉。他们对着樱花举杯长饮以求一醉,然后在醉意蒙眬中唱着大和民族古老的歌曲。那凄婉哀怨的古调,从充满着苦和泪的真诚的胸腔里发出,真的是揪人心肺催人泪下。更有因巨大的痛苦不能解脱的武士,在痛饮高歌之后,拔出腰间的佩剑来,用刀尖对准自己的肚子,用力猛地一刺,在一声惨不忍闻的厉叫中倒在厚厚的落英上,招来许许多多人的感叹惋惜。 这就是日本的樱花节。它是扶桑国最美丽、最热闹、最隆重、最神圣的节日。“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所有留学东瀛的中国学子,这几天也都放下手中的书本,停止一切集会、活动,走出学校,走出书斋,踏进如诗如乐、如梦如幻的灿烂樱花图里,欣赏在国内决不可能看到的那份醉人风光,并从中领略大和民族的精神。 杨度正拟发信给弟弟和妹夫,再邀请黄兴、刘揆一、汪兆铭、范源濂等人,一起去上野公园赏两天樱花,下午,田中老先生满脸笑容地走进了他的房间。 “杨先生,我那调皮的孙女来了。” “千惠子来了!她什么时候来的?”杨度惊喜地问。他常常听老两口说起他们在横滨的孙女千惠子,并且拿出千惠子和她的父母的照片给他看。他因而知道千惠子是田中君代的独生女,十九岁了,长得很漂亮,高中毕业后在一所商业管理学校读书。外祖父滕原信宇就只有她一个外孙女,希望她今后能继承滕原家族的财产,把它管好,还指望能在她的手里更加兴旺发达。为此,千惠子不随父姓而随母姓。外祖父还作了严格的规定:今后千惠子也要与母亲一样,只能招赘而不能出嫁,生下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也都要姓滕原。由于外祖父的家规,也由于千惠子自己择婿的严肃,所以她至今还没有如意郎君。千惠子受祖父的影响,能识汉字说中文,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尤其喜欢唐诗,能够背得出几十首,祖父常夸她是女才子。杨度想象中的千惠子也是很可爱的,但千惠子一直未到东京来,他无缘结识。上次在横滨,他甚至动过去拜访的心,只是自觉太唐突而打消了。早两天,听田中老先生说过孙女要来,想不到真的来了! “就是刚才,你前脚出去,她后脚就跟着进了屋。”田中老先生的脸上流露着喜气。“一进屋就说,爷爷,我们家住的那个留学生在家吗?我去见见他。她奶奶说,刚进屋哩,坐会,歇歇再说。她又问,爷爷,那个留学生学问好吗?我说,好得很,尤其诗作得好。她忙站起说,我去见他。我说,他刚出去,过会回来再见不迟。她坐下聊了一会家常,我和她奶奶为她准备吃的。待我们把饭菜端出来时,却不见她了。我喊了声千惠子,你猜她在哪里应着,原来她溜进了你的房间,真不懂礼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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