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上 | 上页 下页 | |
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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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启超说到这里,心情十分激动,他挥起右手,俨然公车上书时涕泣演说的模样。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杨度却提出了不同的见解:“康南海学问渊博,的确令我辈佩服,不过,通三统,张三世,乃东汉人何休的观点,并不是孔夫子提出的,为什么康南海硬要把它扯到孔子的身上呢?” 代懿也说:“是的,家父也就此事多次批评过南海先生。” 梁启超笑了笑,说:“孔子虽然没有明说过三统三世的话,但他的实质正是何休所解释的。南海先生指出这是孔子的思想,并不错,何必要拘泥于字面呢?” 谭嗣同接言:“南海先生的学说遭人诘难的不少,其实许多人并没有仔细读过他的书,只因他的书名起得诡异,便竞相指责。好比《新学伪经考》,若改名为《旧学真经考》,则人将倾服惟恐不及,哪里还敢诋毁。” 眼见杨度还想据理辩驳,熊希龄忙岔开话题:“卓如先生刚才说的办学堂开智识,的确是很有见地的主张。我再请问一下卓如先生,你认为当前中国最大的弊病在哪里?” “中国最大的弊病在君权盛而民权衰。”梁启超不假思考地回答。 杨度觉得这个问题很重大,但他素日思考得并不多,便说:“请言其详。” 梁启超侃侃而谈:“中国历来只有君主而无民主。君主者何,私而已矣。所为者一家一姓;民主者何,公而已矣,所为者民众百姓也。从秦汉以来,都把江山社稷看成是皇帝一家的私产。这样的皇帝,说穿了,不是圣上,而是民贼!真正的圣上,在中国没有,全世界也很少,近世只有美利坚合众国的第一任总统华盛顿,那才是真正有高尚品德的君主。国家事,本是众人之事,国家要强盛,就非要众人共负起责任不可,而责任与权利是密切联系的。眼下君权日益尊,民权日益衰,实为中国致弱之根源。故争民权,行民主,乃今时救国之善图,而欲达此目的,非维新变法不可!” “卓如这话说得好!”谭嗣同放下酒杯,从容地说,“中国政治之坏,根本一点就是颠倒了君民之间的关系。其实生民之初,并无君,皆为民,后世举一民为君,才有君产生,故君为末,民为本。孔夫子一生黜古学,改今制,废君位,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他著《春秋》,主要是为了反对君本位而倡民本位的。孔子死后,其学分为两支。一支由曾子传子思而至孟子。孟子畅言民主之理论以继孔子之志。一支由子夏传田子方而至庄子,庄子痛诋君主否定君权。但后来这两支都失传了,荀况乘机而起,鼓吹法后王尊君位,遂使秦以后历代君主用这种假冒的孔学去行其奸。南海先生的功德,就在于恢复孔学的本来面目。” “复生兄刚才这番追根寻源最是有道理。”唐才常说,“总之一句话,今日救中国,舍维新变法,则别无出路!” 刘揆一也说:“各位先生都说得很对,中国只有变法才能图存,而且要大变,小变还不起作用。” “诸位仁兄!”谭嗣同解开皮袍,卷起袖管,霍地站起,朗声说,“中国若不维新变法,外则亡于强虏,内则亡于奸吏,亡国灭种,只在旦夕之间耳。我堂堂炎黄子孙,凛凛七尺男儿,眼见国家处于危亡之际,能袖手旁观吗?能只为妻子儿女苟全一身吗?能不奋发而起,拼却一死救亡图存吗?” “不能!”七个热血男儿一齐霍然站起。 “卓如,你到京师后,立即襄助南海先生把保国会建起来,只要北京的保国会一成立,我立即变卖浏阳老家的五百亩良田,在湖南成立保国分会,与你们遥相呼应!” 梁启超紧紧握住谭嗣同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复生兄!” 谭嗣同举起酒杯,大声说:“天下者,民众之天下;国家者,民众之国家。诸君,别看我们今天只是时务学堂的一群书生,来日我们都要成为国家的主人。我们对着苍天神明起誓:我们八个人,不论日后抱何种政治观念,也不论是从政,治军,还是为学,一,要为中国的富强而奋斗不息;二,无论是谁,只要他的行为利国利民,其他人都要尽力支持;三,需要的时候,不惜为我们的事业而献身。是真正的男子汉,请干了这一杯!” 说罢,将酒杯举到桌子上空。大家都为谭嗣同的凛然正气所慑服,人人仿佛皆平添了十分勇气,一齐把杯子举起,哐啷一声碰了杯,烈酒灌进了喉咙。 第二天晚上,杨度和代懿到了赐闲湖,将《经学通诂》稿本还给了叶德辉。次日,二人到了市中心八角亭成衣店转了转。王代懿挑了一身满意的衣帽,杨度也给妹妹买了条镶有孔雀毛的红呢披肩。当晚,他们乘小火轮离开了长沙。 这一夜,杨度在小火轮上辗转难寐,他的内心很矛盾。湖南实行新政两年来,长沙市面上出现了兴旺景象,这说明新政是顺潮流得人心的。不过,除开长沙外,湘江上的各大口岸如衡州府、衡山县、湘潭县都没有多大的起色,至于沿途所见到的乡村,则更依然是往昔的凋敝、闭塞、落后,看来新政的推行将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时务学堂很有生气,梁、谭、熊、唐这些人,也的确是一批有才华的爱国志士。听他们的谈话,杨度很容易受感染,与他们相处,杨度觉得心胸很开敞,但放眼四望,士人中像他们这样的人毕竟太少了,废八股,倡民权,诋名教,能得到多数人的赞同吗?尤其是昨夜叶德辉那一番激愤的言辞,简直欲拍案而起赤膊上阵,与梁启超、谭嗣同决一生死。叶德辉是名士,学问渊博,声望很高,湘绮师也称赞他校勘古书态度认真。究竟是谁更有道理呢?杨度一时把握不住,他要好好听听先生的意见。 “四少爷回来了!”当杨度和代懿走进明杏斋书房时,周妈满脸堆笑地招呼穿戴一新的代懿,对杨度则只是随便地点了一下头。前两天,老头子很有感触地说起这两年对代懿关心不够,应该马上给他娶亲的事,周妈突然觉得把女儿嫁到王家来的事已有了八成把握。她格外殷勤地对老头子说:“代懿这孩子忠厚本分,他娘没来得及为他订下亲事,我早就跟你说了,要为他订亲了。二十二三岁的男子汉了,还没有一个老婆,他心里能不孤单吗?你要教书做学问,哪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他呢?把他交给他的老婆,你就放心了,安安闲闲地多几个孙子叫爷爷吧!”说得老头子对她更添了一分感情。周妈又进一步:“我说老头子呀,代懿体质单薄,从长沙回来后,他跟你一块吃算了,不要再吃大伙房了,大不了我多辛苦一点就是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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