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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王闿运轻轻打开封面,将目次翻了一下。书名题作《大周秘史》,实则从吴三桂镇守山海关时写起,直至洪化三年吴世璠被杀时为止。书稿的纸张用墨都不是寻常俗品,字体均为端正的楷书,令人观之十分悦目。这时,聋崽挎着篮子回庙了。胡三爹将书稿重新用蜀锦包好,外面还加上那块青布,双手递给王闿运,庄严地说:“今天,在马王爷的面前,我将我们胡氏的传家宝交给您了。”

  王闿运郑重地接过,说:“我一定不负三爹的重托,认真拜读,妥善保管。只要条件允许,我便设法将它刻印出来。倘若万一我等不到这一天,还有我的门生杨度在这里,他会实现这个目标的。”

  杨度忙说:“学生谨记于心。”

  “来来来,坐下喝酒!”涂道士已将酒菜摆满了一桌子。四个人一人一方,聋崽子依旧进他的东偏房。涂道士说:“不要管他,他要为娘吃三年斋。我是野码头,什么都吃,当了五十多年的道士了,一天也没断过酒肉。”

  “好,好,吃吧!”王闿运爽快地答应。主人将他推向上席,他也不客气,杨度挨着老师坐下,胡三爹、涂道士各占一方。四人开怀畅饮起来。别看胡、涂二人都到了耄耋之年,吃起东西来一点也不亚于年轻人。酒过几巡之后,真情愈加袒露。杨度觉得他们虽地位卑贱,穷困潦倒,却世情丰富,识见深刻,尤其是那一腔率真之情,士林官场上是绝对看不到的。久处这种环境的杨度今日心情十分舒畅,他突然领悟到,为什么刘邦的父亲不愿在长安当太上皇,宁愿回丰沛故邑与斗鸡屠狗者为伍,原来此中自有人生真味!他奇怪先生怎么会与衡州府里这班人联系上的。

  “胡老哥,你的那个宝贝我偷看过一次。”在杨度遐想的时候,面孔鼻子重又通红的涂道士醉醺醺地说。

  “什么时候偷看的,你为何不对我说一声?”胡三爹喝得差不多了,但脸却青青的。

  “我说胡老哥呀,你的那个丞相先祖真是个人才,但可惜是明珠暗投呀!”涂道士又一次端起酒杯,衡州甜蜜蜜的胡子酒就有这样的魅力:越是喝醉了越是要喝!

  “涂老弟,你说的有一半对,有一半不对。我的先祖跟随吴三桂一辈子,前半生吴三桂对他是言听计从的,后半生常常自以为是,不大听了。吴三桂也是人杰。壬秋先生,你是大学问家,你说是吗?”

  “不错,吴三桂是人杰,令先祖也是人杰。”王闿运接过话头。他也喝了不少酒,但他酒量大,尚无醉意。杨度一直吃喝得不多,他在专心听。

  “我最佩服你那丞相先祖的两处表现,若是吴三桂都照办了,这天下早就又回到我们汉人手里了,哪有今天割地赔款的奇耻大辱。伤心呀,满虏真把我们中国人的脸丢尽了。”涂道士说到这里,两眼竟然涌出泪水来。他也不去擦,任其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滚着,仿佛一条小溪在坑坑洼洼的坡地上流淌。满桌哑然。杨度想起进门前道士唱的歌里有“酒酣看剑长叹吁,国仇哪忍忘须臾”等词,这样地位卑贱的老人,居然有如此强烈的爱国之情,杨度不觉感慨起来。“位卑未敢忘忧国”,卑而不忘国事的何止一个陆放翁啊!

  “老弟,你说的是哪两处?”胡三爹的声音出奇的温和,显然老头子也动了感情。

  “一处是顺治刚死,康熙登位的时候,那是一个好时机。康熙那时只是一个八岁的小毛孩,一点人事不懂,国政掌握在其祖母孝庄太皇太后手里。孝庄虽号称厉害,但毕竟是个妇人。那时候满人入关只有十多年,还没有站稳脚跟,朝廷又群龙无首,的确是个难逢难遇的好机会,吴三桂若接受你那个丞相先祖的建议,趁机在云南起兵,打着驱赶满人恢复汉家江山的旗号,必定可得到大多数人的拥护,成就大事。但吴三桂却说顺治于他有大恩,不能欺负人家孤儿寡妇。他对满人抱这个感情,真是无大英雄的眼光。”

  “令先祖真的有这个建议?”王闿运不知道这段史实,听了涂道士的话,不觉对胡三爹也生出敬意来。

  胡三爹点点头说:“书稿里有记载。”

  “令先祖见事之明,不在蒯通之下。”王闿运以手指头点着桌子,从心里发出赞赏。

  为了不至于醉倒而在大学问家面前说胡话,涂道士克制自己不再喝酒了,他从一个破水缸里舀出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再用瓢里的剩水洗了洗脸,撩起道袍将水擦干。他觉得头脑清醒多了,重新坐到桌子边,说:“第二处更可以看出你先祖的过人本事。吴三桂起兵后,开头战事十分顺利,贵州、四川的文武官员都响应,西南河山尽属吴氏。此时,你先祖向吴三桂提出,宜出巴蜀,据关中塞殽函以自固,待后方布置停当,再率兵由宛、洛入北京。”

  “这是效汉高祖故事,是个好计策!”王闿运说。

  “可惜,吴三桂没有听家先祖的话。”胡三爹叹息了。

  “吴三桂的军队打下长沙后,那位老先生又建议立即渡江,全师北上,取幽燕腹中之地。吴三桂又不同意。”

  “太可惜了!”杨度禁不住插嘴。

  “后来,朝廷调集各方兵力,将湖南团团围住。老先生又急言,满人弱于水战,不如大掳民船,火速浮江东下,占领金陵,凭借长江天堑,与满人划江而治。”

  “这是后来洪秀全的路子,已落下着了。”王闿运评道。

  “就是这样不得已的下着,吴三桂仍旧没听,终于将自己困死在湖南。”涂道士边说边不知不觉地又端起了酒杯。

  “所以说,令先祖是明珠暗投。”涂道士绕了半天圈子,又回到开头的结论上来。

  “这大概是满人的气数那时还正在兴旺时期吧!”胡三爹无可奈何地自圆其说。

  酒吃得差不多了,聋崽过来收拾残菜剩汤,随后又端来几杯热茶。王闿运喝着茶,对胡三爹说:“我这个门生对测字有兴趣,你给他测个字玩玩吧!”

  胡三爹尚未开口,杨度忙说:“胡三爹,您给我测一个字吧!”

  涂道士也在一旁助兴:“老哥,好久没有听你瞎扯了。你再胡乱扯一通,也让我醒醒酒。”

  “测字是真学问,哪里可以胡乱瞎扯的。”胡三爹笑着说,“晳子先生,你就随便报一个字吧!”

  杨度略想了一下,说:“胡三爹您老住钱局巷,就测个钱字吧!”

  胡三爹摸摸下巴上几根稀疏的白胡子,思忖了一会说:“‘钱’,乃三个字组成,右边两个‘戈’字,南戈北戈相斗;左边一个‘金’字。金者,贵也。干戈相斗之际,有贵人出来。目前人心浮动,四海不宁,内忧外患,随时可起大规模的刀兵相争。可以预测晳子先生将在争斗中赢得贵重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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