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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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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古鸿洲之死 据保州抗战史记载:1940 年11 月3 日清晨,日军攻破了由中国军队驻守的保州市。郭克武部54 师全军覆没。 佐田着一身齐整的戎装,骑马进入了这一座散发着浓烈硝烟味的城市,破败的城头上,高高悬起的太阳旗在寒风中呼啦啦地飘扬着,佐田的心情却十分黯然。他的目光盯着那面猎猎作响的太阳旗,空茫且有些呆滞。他没有想到,这一支被关进网里的中国军队竟会和他死拼到底。更使他不可理解的是,这一支杂牌部队,怎么会有那样顽强的战斗力呢。为此,他竟损失了上千名大和民族的凶猛儿郎。 佐田委实有些沮丧。 他在市区的中心下马。几个士兵押着两个受伤的中国下级军官走过来。前边的一个腿已经被炸断,被两个日本士兵架着。另一个失去了一支胳膊。 肃杀的秋风傲慢地在街道上穿过,吹动起一股难闻的气味。 佐田冷眼盯着这两个中国军人,用生硬的中国话追问郭克武的下落。那腿断了的军官似乎听懂了,点点头,身子向前倾过来。佐田误认为他要讲什么,就向前靠近了去听。 那个军官突然伸手把佐田腰中的指挥刀拔了出来,猛地向佐田劈去。佐田慌慌地闪开了,却惊出一身冷汗。两个日本士兵就端着刺刀冲过去,佐田喝住了他们。那个军官哈哈大笑,一支腿稳稳站定,把刀一横,抹断了自己的脖子,硬硬地向后倒去。佐田呆呆地,他十分感动这种自杀动作,比大和民族的剖腹更加雄浑激越。 佐田把目光投向第二个俘虏。那人哑哑地干笑着:“你要问什么? ”没等佐田再问,那人突然眶眦俱裂,暴叫一声,竟是嚼断了自己的舌根,一张口,一股浓浓的赤血箭一样直直地射向了佐田。直喷了佐田满脸。佐田怒吼一声,拔出了枪…… 小林多喜二后来在他回忆录中写道:从此,佐田再没有信任过一个中国俘虏。 城内的几百名中国伤兵,全部被佐田下令用刺刀挑了。佐田怏怏不乐。在这场以皇军大获全胜的战役中,六千余名中国士兵,有自杀的,有逃亡的。但被抓获的三百余名俘虏,却没有一个向他投降的。佐田深深被这一种集体赴死的生命状态所震撼。 郭克武的雪豹没有死,哀嚎着伏在郭克武的身旁,怒视着围上前的日本士兵。这个畜生的两只腿都被打断了。佐田非常喜欢这只狗,让手下把它弄走治疗驯化。手下就一直把雪豹关在笼子里。两个月之后,雪豹的伤被医官医好了,也进食了,态度也十分的安详。那天,佐田来看它,让医官将它放出来。 雪豹欢欢地跑出笼子。佐田眉头舒展了。而惨剧就在这一刻发生了。雪豹突然狂叫一声,猛扑向佐田。一个军曹冲过来,死死挡住了佐田,佐田得空掏出枪来,向这畜生射击。但那畜生连连中了十几枪之后,无望地长嚎一声,就地一滚,又窜过来,一口咬住了那军曹的喉咙。那军曹就这样死在了这畜生的口里。几个士兵愤怒地冲过来,要碎尸这只狂犬。佐田摆摆手,制止了。神色肃穆地向雪豹行了一个中国军礼。然后,让手下拖出去掩埋了。 佐田只是看到了死去的郭克武,但是他从雪豹身上看到了活着的郭克武。 攻占了保州市的第二天下午,佐田更换装束,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中国长袍,去看望古鸿洲老先生。我三姥爷古鸿洲是佐田的顶头上司冈村的讲师。他曾听冈村几次谈起。他还记得冈村谈起古鸿洲时的那种敬重的神情。 我三姥爷古鸿洲居住的庭院,已经被炮火炸得狼藉。院中那棵老柳,已经被拦腰炸断。一股焦糊味在院中弥散着。 古鸿洲正在堂中作画,一个青年女子在一旁垂手侍立。古鸿洲神情专注,先将十几张宣纸粘在一起,铺在地上,古鸿洲甩脱鞋子,赤脚踏上去,一招手,那青年女子就双手递过一支大笔。笔有一人高,似一根拖布。古鸿洲手持大笔,就在半人高的墨缸里奋力搅动,饱蘸了。刚刚要拔出笔,佐田就走进门来。 古鸿洲就停住,淡淡地看着佐田。佐田走上堂,向古鸿洲躬身施礼。佐田身后的一个胖胖的翻译就对古鸿洲道:“佐田师团长特来拜见古老先生。”古鸿洲摇头:“老朽并不认识你们。”佐田有些尴尬。向前迈一步,再鞠一躬:“我特地来转达冈村长官的问候。”古鸿洲大笑:“我已经是国破家亡之人,还要什么问候? ”笑罢,就不再理会佐田,也不给佐田让座,径自转身去作画了。佐田也不发作,就站在古鸿洲身后,静静地观古鸿洲作画。 古鸿洲取马步站定,一声吼,就从墨缸里拖出那管大笔,黑黑的墨汁扬扬甩甩淋漓一纸。古鸿洲再吼一声,拖大笔在纸上奔走,佐田只看到古鸿洲一双赤脚在纸上如飞。顷刻,纸上就出现了一道汹涌奔腾的大河,河流有声。断岸之上,草木震动,风起云涌。一只老猿引颈长啸。远处是一道道起伏延绵的苍山,苍山之上有几块云朵,黯然失色。一轮圆圆的太阳缓缓下沉。那太阳画得似一只面盆大。佐田看得呆住。他粗通中国的字画,但他从来不知道中国画还会有这种作法。 古鸿洲似乎有些吃力,就停住笔,稍作喘息,略略沉思,一招手,青年女子就从缸里取来一碗墨,双手颤颤地递与古鸿洲。 古鸿洲接过,只一扬,就泼在了那太阳上,墨色四散开来,那只大太阳就浸出更大的面积,墨色渐渐凝住,一个黑黑的大太阳就凶凶地晕在了那里。古鸿洲再一扬手,那只碗就飞出堂去,堂外就传来清脆的爆裂声。 古鸿洲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身子软软地坐在了画上。抬头对佐田笑道:“你既来了,这一幅长河落日图,就托你送给冈村长官吧。”佐田忙躬身谢了。古鸿洲就肃然坐定,两目微闭。猛地喝一声,一张口,一口血就喷出来,直喷到那轮黑黑的太阳上。那太阳竟是太黑,那血竟是化不开那团浓浓的黑墨。古鸿洲哈哈大笑。笑声在堂中震动,久久不散。笑毕,古鸿洲颓然仆倒在画上,竟已气绝。 “老师啊! ”那青年女子尖尖地喊一声,就扑上前来,软在了古鸿洲身上。 佐田心中大骇,不禁倒退一步,就呆呆地怔在了那里。这一幅画上血色,就在他心中涂染成了永恒的风景。 佐田从我三姥爷古鸿洲的住宅出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晚风袭来一阵透骨的寒气。佐田的心绪突然有些败坏,他没有按照原路回去,或者说他不愿意再走进那弯弯曲曲的深巷。他转身向城外走去。 保州市城外的色彩与城内的色彩大不相同。浓重的暮霭笼罩下的远山呈现出深郁的青钢颜色,西山后边的天幕上即要沉落的太阳蓦然间散射着眩目的金光,给锯齿般远远的山峦镀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边带,神秘的使人心慑。山峦起伏像汹涌的深海。佐田呆呆地看着,一直看到西天那一缕最后的光芒熄灭了。佐田突然苦苦地笑了。他想起了什么? 后人已经无法知道他当时的心境。再十天后,中国军队北方战区之史坚如53 军,许景祥之93 军,先后在冯阳县平梁县两地被佐田师团分割歼灭。至此,中国军队北方战区防务,全线土崩瓦解。 是时,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冬。一场大雪如席,飘白了世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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