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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十四 郭克武的54 师的覆灭

  驻守在保州市的56 军第54 师,遭到了日军轰炸机的狂轰滥炸。城内已是一片火海。飞机刚刚遁去,佐田师团的山炮野炮又接踵而至。炮火中,城内的屋舍和54 军近日构筑起的堡垒登时飞上半空。厚厚的城墙也早已被炸得千疮百孔。

  第三天下午,郭克武似乎感到了破城之日已在旦夕。就让姜副官把所有的文件电码全部烧毁,并把54 军将士花名册让姜副官用油纸包好,埋在城西的一座土地庙里。他对姜副官苦笑道:“日后停了战火,这个破庙已经被炸没了模样,一定会有香客们来翻修。那时,花名册就会见天日了。咱们54 军的英烈们就不会被埋没了。”天黑之前,郭克武召集团以上军官做了最后一次训话。四处露风的司令部里,点燃了许多蜡烛。烛火在风中摇摇晃晃,四面墙上人影绰绰。雪豹哀哀地卧在墙角处,昏昏地垂着头。昨天它跟随郭克武巡城,被飞起的两块弹皮砍断了一只后腿,流了太多的血,已经站立不起来了。

  鲜血染透征衣的军官们拥在郭克武的司令部里。

  郭克武清清嗓子,看着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军官们,笑道:“弟兄们,咱们现在已经不是当年拉杆子的时候了。咱们现在是中国军人,军人以牺牲为天职。现在我们坚守保州市,战至一兵一卒,也不能向小鬼子服软的。我老郭平日待弟兄们多有不到之处,今日就一并原谅了吧。”说罢,就四下抱拳拱手。

  军官们发现,平日霸道凶悍的郭克武,此时双瞳通红,泪光烁烁。嘴角硬硬地抿着,眉头聚着无限苍凉。刚才的只言片语,似乎已经是他几十年土匪和军旅生涯的最后总结了。于是,一种凛然之气和一种英雄末路的慷慨,就在军官们的目光中暴射出来。

  有人笑道:“军座说到哪里去了啊? ”郭克武一阵无语,抬头看看正面墙上的那一面白缎红字的旗子。此旗是在保州城内闲居的古鸿洲老先生送给他的。

  那天,日军还没有攻到保州市,郭克武亲自去劝我三姥爷古鸿洲离开保州市。古鸿洲笑而不答,却让书僮到街上的饭铺买来几碟小菜和一壶老酒,与郭克武小饮。酒至半酣,郭克武就保州市战事,求古鸿洲一卜。古鸿洲就引郭克武到了院中。古鸿洲抬头看天,满天银河璀灿,下弦月泄势式微。朱雀七宿中的鬼宿四星,悠悠地排列成方正形状。

  那天,古鸿洲看罢星相,苦苦一笑:“郭将军,不祥征兆啊。一星遭劫,百星昏暗。各自坐守,束以待毙。将军怕是要孤军浴血了。”郭克武笑骂道:“我老郭就不曾指望那几个狗娘养的会来援助。”古鸿洲叹道:“若论用兵之道,将军或者撤离此城,暂避日军锋芒,才是上策。”郭克武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那要让世人笑话老郭了。跟钻小鬼子的裤裆没什么两样了。”古鸿洲点头称赞:“将军果然国难英雄。今日老朽送将军一句话。”就大步回到屋里,铺开一方白缎,用笔蘸饱了砂,写下了“惨烈一战”四个大字。郭克武忙郑重接过。古鸿洲就送郭克武出来。郭克武再劝一句:“老先生还是离开此地为好。”古鸿洲笑道:“将军既不退避,老朽怎好溜之乎也,就在城内为将军站脚助威吧。”此一句,听得郭克武血热胆壮。那天,郭克武朝古鸿洲深深一揖,转身走了,他没有回头,但他感觉到古鸿洲的目光像剑一般直逼着他的后心。

  众人随着郭克武的目光去看那面旗子。那四个砂大字,似在烛火中闪动着血色。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日本人的枪炮声暂时停歇下来。只听到门外院中那几棵老槐的枝条,打着尖厉的风哨。人们心中涌起一种难忍的疼痛:54 师这次真是完了。56 军的黄召涛和53 军的史坚如,是决不会来救这支杂牌队伍的。惨烈一战,即是54 师的最后归宿。古鸿洲的这面旗子,已经暗示54 师最后的日子到了啊。

  郭克武挥挥手:“诸位弟兄,此战怕是54 师的最后一战了,大家都要舍死向前,不给54 师丢脸,不让中国人脸红。散会。”

  军官们散去了。郭克武喊来报务员,给战区发出最后一份电文:11 月2 日,我援军未到。敌寇即将破城。郭即督残部,与寇做最后巷战。

  发完电报,郭克武命令报务员将电台砸毁。

  1940 年11 月2 日午夜时分,保州城又是火光冲天,日本人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枪炮声又顿时猛烈起来。佐田亲自督阵的敢死队,日本人头上皆缠着白布条,像一群疯狂了的饿兽,嗷嗷吼叫着向城墙的缺口扑上来。吼叫声恐怖惨烈,在震耳的枪炮声中,更让人毛骨悚然。

  城南李天镜旅的压力越来越大。两天多来,他一直站在城头督战。他的额头被炮弹皮削去了一大块,露出了骨头,缠上了绷带,血依然汩汩地流着。眼看着一个个浑身是血的士兵从他身旁倒下去,有的连队已经打得一个人都不剩了。他嘴里时而咒骂着黄召涛和史坚如,时而在城上跑来跑去吼叫着。最后,他跑下城来,奔到司令部,见到郭克武就喊:“大哥,我实在顶不住了,我不忍心看着弟兄们一个都不剩了,只留下你一个人当光杆司令。”李天镜实在是急了,才讲出这样不管不顾的话来。

  郭克武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混蛋。这一仗就是一个人也不要剩。”李天镜突然哭了:“大哥,总要给54 军留下点种子啊。咱们不能打绝户仗啊。不能让黄召涛史坚如那些王八蛋看着54 师没了啊。”说着,腿一软,就跪在了郭克武脚下。

  郭克武怒喝一声:“李天镜,我日你先人。你他妈的滚下城来,老子去替你上城头。”飞起一脚,踢翻了李天镜,抬腿就往外走。

  李天镜爬起来,拉住郭克武,又揩一把眼泪,咬牙切齿道:“既然大哥决意拼光老本,我李天镜就没得话说了。我李天镜自当兵那一日,就把脑袋挂在裤带上了。”敬一个礼,转身就跑,头也不回。

  郭克武恶吼道:“李天镜,士兵打光了,你就上前填进去。你填过了,我郭克武就填进去。”吼罢,转身对身旁的姜副官道:“姜副官,你马上组织敢死队。该老子上去了。”姜副官笑道:“大哥要上,也总要等我上过了再上的。”说罢,就转身去集合敢死队。

  敢死队由郭克武的警卫队组织成。几天的血战,警卫队早已死伤大半。集合起来的队伍不过百十号人。郭克武粗粗检阅了一下这支破衣烂衫精神疲惫的队伍,就在队前站定,用喑哑了的嗓子说道:“弟兄们,你们跟我郭某多年了,福也享过,苦也吃过。今天我要往死里送你们,也是不得已。我也想过给54 师留些种子,可咱们跟小日本打到这个份上,就顾不得许多了。”郭克武一挥手,姜副官就让人抬过一只箱子,打开,是满满一箱银元。

  郭克武道:“大家分一分吧。”队伍里就有人说:“军座,这时候您就别提钱了。”有人喊道:“命都不要了,还要钱干蛋用啊。”“多给些手榴弹吧。”“谁还想活着出去啊? ”郭克武顿时豪气冲天。一脚踢翻了箱子,银元就散了一地。郭克武哈哈大笑:“这话我爱听。弟兄们,你们先跟着姜副官在前边走。我随后就上去。”姜副官大步走到郭克武面前,卟嗵一声跪倒:“大哥,我已经跟了你多年,今日诀别,来生再侍奉大哥。”说罢,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起身朝敢死队喊道:“是爹娘养的就跟我来吧。”就大步向前跑去了,头也不回。

  敢死队就跟着姜副官嗷嗷叫着冲上城去了。

  郭克武仰天大笑,拔出枪来,走出司令部。硝烟散处,就看到两个汉子迎过来。郭克武刚刚要问话,就见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郭克武身旁现在已无一兵一卒。郭克武嘿嘿笑道:“你们大概是青风会的人吧? ”其中一个汉子微微笑道:“郭军长还算明白。”郭克武笑骂:“你们俩个狗日的是来讨账的吧? 这是什么时候,你们可真他妈是会凑热闹。”另一个汉子道:“我们讨账是从不分日子的。”说罢,手中的枪就响了。郭克武轰然倒下去。艰难地骂一声:“余大头,老子日你的先人……”两个汉子万没有想到,不知什么时候雪豹竟悄悄地拐着腿从他们身后跑过来,雪豹一声低吼,猛地跃起,凌空扑下来,同时带翻了两个汉子。一口先咬断了一个汉子的喉咙。再一抓,就扬起一片血雾,雪豹已经掏出了另一个汉子的心脏。雪豹这闪电般凶猛地一扑,是两个汉子根本无法抵抗的。两个汉子死前的那一刻,似乎应该有些遗憾,他们也许太轻视这条狗了。

  雪豹拐拐着走到郭克武的身旁,郭克武已经不能说话了。他两目圆睁,目光滑过雪豹,向天空望去,滞留在一团刚刚升起的浓烈的硝烟上,那团硝烟,在火光中变幻着形状,突如奔马,突如悬崖,有一种力透夜幕的凶狠霸气。硝烟散处,他看到焦难先郑国英闪出身形,朝他微微笑着。

  雪豹高昂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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