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谈歌 > 家园笔记 | 上页 下页
八一


  退下来的于默然,没有像一些老同志那样,去到一些很赚钱的公司去兼职。有一段时间,高薪聘请他的人踏破了门槛,可他都坚决地回绝了。他的客厅里,有一幅中堂,是北京一个挺有名气的书法家的墨宝。上面的题字是:"布衣暖,菜根香,识时务者如此。"我那次去于默然家,看到了这幅字,哑然。我看到了这个老革命者淡化了的心态。来张是不会错的。"我很早就听父亲讲过这个历史。于默然点点头:"是啊。那年月几乎不知道什么做做偷窃。现在想起来真好像是在讲神话。但我们的确在那样一种神话中生活过的啊。"我笑道:"我总怀疑那是强制后造成的结果。"于默然愣了一下:"强制?你们这一代人好像不大喜欢强制,可你们知道强制的必要吗?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人们为了孩子不学坏,能够避免一些强制的手段吗?再比如,如果为了维护人们安定的生活,国家能没有强制的纪律吗?如果人们只是空谈,好像还不大理会,但当你在街上被一个坏人抢劫的时候,你还会反感国家的强制吗?"我脸红了,我无言以对。我知道在这些问题上,我远远比父辈们浅薄。

  于默然看出我的窘迫,笑道:"我总感觉你们这一代人在什么地方迷失了,你怎么看价值迷失?"我愣了一下,笑道:"我也说不好。"我实在不愿揭开一个沉重的话题。于默然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也许知道,一个解放军战士和几个坏人做殊死搏斗,身负重伤,那么大的事迹,只是给他提拔了一个排长了事,而一个青年歌手,一参军,就按团职待遇了。这合适吗?"他摇摇头:"也许我的脑筋真是旧了,跟不上了。好了,先吃饭。"

  那天,于默然一定要留我吃午饭。中午饭吃得闷极了。于默然一声不吭,我十分后悔刚刚跟他争论,老人或者真的生气了。吃罢了饭,于默然喊我到他的房间去。我进去了,见于默然怔怔地坐在沙发上,两只眼睛空空茫茫的。我很小心地坐在他身边。我没有先说话,屋里很静,静得有些压抑。

  于默然突然问道:"你知道林山县那个叫刘志强的扶贫模范乡长吗?"

  我想了一下,点点头,记起了刘志强这个人。我是l993年在我四舅家第一次见到他的。他是现在野民岭南岭乡的乡长,一度被新闻媒体炒得很热,事迹也非常感人。他在南岭乡当乡长十几年了,常常跑省里市里要扶贫款给乡里搞项目。然而他的家却穷得底儿掉。报纸上宣传他,说刘志强乡长家里没有一条像样的被褥。我不以为然,我不知道这样宣传他,是对他好还是不好。再则,我也不相信他家里果真没有一条像样的被褥。我事先已经听说过这个人是很能钻的,几乎所有林山县出去的老干部或新干部,他都找过,想法要扶贫款。l993年,他去保州市于休所找我四舅,求我四舅帮着跑一些扶贫款。那是我第一次见刘志强,他抽着旱烟,坐在四舅的院子里,皱着眉向我四舅诉苦。刘志强长得很高,像一棵没有营养的豆芽菜。他见到我四舅时,双手跟我四舅握手,连声说:"古司令,全靠您了,全靠您了。你是咱们县出去的老前辈了,可要帮助咱们县脱贫啊。"他说得挺动感情。四舅是从来不给家乡人办事的。我亲眼见过几次古家庄的人在四舅那里碰钉子,四舅连见也不见这些人。记得1973年,我二姨古玉梅活着的时候,曾经亲自写过条子,请四舅托关系给古家庄弄一点儿化肥,四舅没给办。不仅没办,还把那个拿着二姨写的条子来找他的支书骂走了(二姨后来与四舅交恶跟这件事也有关系)。我曾经怪四舅太绝情,那毕竟是家乡的事情。四舅一脸严肃地告诉我,省里曾经给林山县一些贫困村子拨下去很多救济款子(那时不叫扶贫款,叫救济款)。"结果怎么样?把那些人养懒了。"四舅愤愤地对我讲。l993年,刘志强找到我四舅这里来了。刘志强那天像一个演员一样在我四舅面前做戏,拍着胸脯说:"只要我刘志强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把村子里的水并打下去,彻底改变村子里几代缺水的面貌。"四舅竟被他感动得老泪纵横,连连说:"行,这件事,我破下老脸来,也要争取下一笔扶贫款。"那天,四舅给刘志强写了不少条子,告诉他到省里找这个人或者找那个人。总之,刘志强心满意足地走了。事后,四舅很是夸奖了刘志强几天。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刘志强实在是一个骗子,跑回去的扶贫款都挪用做了别的了。我四舅却一直怀念着这个刘志强。我不愿意说破这件事。我耽心老人生命中最后一点儿对家乡的热情被我击碎。那个刘志强实在是在我四舅这里又得逞了一次。我四舅真的上当了。

  我对于默然讲了我在四舅家认识刘志强的经过。于默然苦笑道:"你四舅的确上当了。因为我也上过这个人的当,我也帮他跑过一些扶贫款。但大多都被他们挥霍掉了。"我苦笑道:"您看透了他就好,这个人在林山县还是好干部呢。"于默然说:"1994年秋天,林山县野民岭遭了洪灾。按说野民岭是不应该遭洪灾的。这是一个缺水的山区,而且年年都搞一些水库建设,但是偏偏遭遇到了洪灾。我详细问过保州市水利局,一个姓沈的局长很不高兴地告诉我:我们给林山县的防洪款每年都发,可是这些钱都让他们挪用了。林山县的水利建设,大都还是解放初期的建设,能不出事吗?我无言以对。于默然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说:"1994年秋天野民岭的那场洪灾,其实并不是很大,林山县却嚷嚷得很凶,保州市开始给林山县捐款捐物。报纸和电台把这件事炒得很热闹。我常常想一个问题,我们的工作中总有一种病态的东西,总是喜欢把事情做过。本来是雪中送炭的事情,却做成了叠床架屋的事情。野民岭闹洪灾的事情也炒热了省报社。那一次我多捐了一些。这毕竟是我家乡的事情。别人捐了20块钱,我一下子捐了一千块钱。我感觉心里有一种发烫的东西在折腾我。我记得捐款的时候,我没来由地想起了当年为解放林山县死去的父辈们。我还很被自己感动了一下。可后来,我对自己这种做法很不以为然了。给野民岭送救灾物资的时候,我跟去了。我满心想到老百姓会出门迎接的,会像电视上常常演的那种热泪盈眶的场面。可是我错了。野民岭的老百姓没有一点儿受灾的痛苦表情。到处都是解放军在帮助老乡们盖房子。我看到一个小战士,也就是十八九岁,两只手都已经磨破了,肿了起来,流着黄水。而他旁边的老乡们却是喜气洋洋的样子。省市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正在录相,我看到一个老乡正在喜笑颜开地表扬那些小战士。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让这些战士的家长看到这些画面,他们该做何感想呢?我总感觉这场救灾变了味道。我的那些喜笑颜开的乡亲们,似乎真是发了洪水财了。用一个喝醉了的老乡的话说:要不是这场灾,我们去哪儿吃这好的东西,我们什么时候能住上这样的新房呢。还有一个老乡开玩笑似的对我说:就别给我们送白面了,给我们送些方便面来,吃着也省事。最好是康师傅大碗面。野民岭受灾的几个村的房子很快就盖好了。农民们把解放军战士送走了。农民们住进了他们的新房子。我当时看到他们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他们心里不一定感谢这些来救灾的解放军战士,而是一定在感谢这次洪灾。"

  于默然看着我,几乎有些愤怒地说:"野民岭那次是借洪灾发财呢,你知道野民岭的山民们用抗灾的物资过上幸福生活后得意忘形的情况吗?而后他们又大吃大喝铺张浪费的情况吗?丢人啊!"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