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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刘海儿带着二百多名土匪,悄然进了李家寨,曾祖父也集合了李家寨壮丁三百余人,两下里涌到李氏祠堂前猛吃海喝了一席,然后,按照曾祖父的部署,以花会为掩护,奔袭韩家寨。

  花会即散花会。这是野民岭正月里的文化生活之 ,至今一些村寨仍保留着这种古老的节目:即一些人反穿羊皮袄,手举灯花(薄纸搓成灯花,浸油点燃)沿山狂跑,引逗青少年满山狂追乱喊,全村寨人尽情欢乐。还有一种晃花,把碎木炭和铁渣掺匀包在一起,置于铁丝罩内,系丈余长的绳子,先点燃木炭,然后使人握住绳子两端用力摇晃,十几分钟后,炭火熔化了铁渣,即爆出火花,越晃火花越多。

  这天夜里,曾祖父和刘海儿带着五百多人,一手举灯花,一手操刀枪棍棒,扑向韩家寨。

  此时,古鸿光、古鸿明正在热火朝天地带着人在韩家寨后沟挖金,他们已经挖了两天两夜,什么也没挖到。正在焦躁,被杀来的李家寨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混战了半夜,双方各有死伤,古家庄的人渐渐抵挡不住。古鸿光眼见李家寨攻势愈猛,便发声喊,带人败回古家庄。

  刘海儿劝曾祖父一鼓作气,血洗古家庄,不留后患。

  这时,天已大亮。曾祖父看看刘海儿,皱眉说:"古家庄易守难攻,还要从长计议才好。"

  "那槐花的仇你不报了?"大祖奶怒冲冲地问曾祖父。

  "报,当然要报,只是……"曾祖父望着那条已经被挖得一片狼藉的后沟,似乎想着什么。

  "远达兄,纵虎容易擒虎难呵!"刘海儿焦虑地说。"是你们当家还是我当家?"曾祖父恼了,拂袖而去。那块狗头金的传闻,已经强烈地燃烧起我曾祖父发财的欲

  望,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和古鸿光打仗,槐花的仇也只能暂且放下。当天,他就让刘海儿和二曾祖带人在整个韩家寨掘地三尺找狗头金。他拎着一条鞭子在韩家寨跑前跑后,不容人们稍有怠工。

  几天过去,韩家寨已被掘得干疮百孔。

  韩文长已经冷了心,来向曾祖父告辞,说要到江湖上闯闯。曾祖父脸一红:"贤侄,你可等我喘息几日,再找古家庄清算。"

  韩文长凄然一笑:"不敢再劳烦贵寨,家父家母的血仇我刻不敢忘,只要叔父记得槐花嫂嫂的大仇未报就是了。"

  刘海儿在一旁劝道:"血仇未报,韩公子不好行色匆匆。"韩文长泪就落下来,他长叹一声:"求人莫若求己。"

  曾祖父不再挽留,让人取了些盘缠,韩文长摇头一笑,竟是分文未取。他只身走出韩家寨,又回头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狠命地哭了一阵,便起身下岭走了。

  大祖奶奶送韩文长下岭,一直送到岭下。大祖奶奶颤声问一句:"文长,啥时能回来?"

  韩文长凄然道:"我已经家破人亡,一只断线的风筝j飘荡哪里,我也说不准。"

  大祖奶奶长叹一声,不再问。

  送到山口,韩文长不让大祖奶奶再送。韩文长给大祖奶奶磕了个头,便走出山口。山口有风,韩文长衣袂飘飘。

  大祖奶奶在后边猛地喊了一句:"文长贤侄,日后得了势,记得回来报仇。"

  山口卷过一阵大风,雾腾腾淹没了韩文长。韩文长真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刮走了。

  大祖奶奶站在山口,直到望不见了韩文长,身子仍是一动不动。如火的夕阳泼洒下来,大祖奶奶变成一个鲜红的血人儿。这传说颇有些根据,旧时野民岭女子衣着喜红,头发前边蓬起,后边用红绸或线绳扎成长髻,形似弯弓。扁簪长八寸许,长簪铜制或银制,附有蛇蝎、蜘蛛、蜈蚣、蟾蜍、壁虎等图形,着以红漆,俗称"五毒花"。耳环每对重约八钱,也均着红色。冬季上衣无领,下身多穿红套裤,扎花裤腿,穿船形尖套鞋,富户人家多为缎面,贫苦人家多为土布,也染成红色。男子也多穿大襟短衣,内穿红腰,扎红腰带。考其来历,皆明代遗风相沿所致。解放后,首先从县、乡干部等"公家人"多穿制服起,野民岭青少年多有效仿,逐渐成风。于今野民岭服饰大为改观,男女老幼多为现代服装,妇女烫发习以为常,西服革履满山皆是。

  送走韩文长,大祖奶奶便回郑家庄住娘家。曾祖父派人去请,大祖奶奶不肯回来,只是捎话给曾祖父:"我两个妹子都走在了前头,我也多病,无力侍奉,他再续一房就是。"说完,满脸是泪,开始哭槐花。

  曾祖父得了回话,怏然不乐,不说话,只是叹气。

  传说,大祖奶奶再没见我曾祖父,直到曾祖父死后,她才回来为我曾祖父发丧。

  韩文长当然不是断线的风筝,六年之后他还是回来了。那时,大清亡,民国立,韩文长当了护国军的一名营长,带了一百多士兵回到野民岭,杀奔古家庄。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那天古鸿光全家被古鸿明请到灶台山饮酒,家中只留下管家张华和一些家仆佣人。于是,古家五十余口家仆佣人被韩文长杀尽。韩文长亲手割了管家张华的人头,回韩家寨祭了,然后去攻灶台山。灶台山几天几夜枪声大作,热锅炒豆子一般。古家兄弟满山躲避,没有被捉住,灶台山的土匪被韩文长的队伍消灭过半。捉不到古家兄弟,韩文长便悻悻地走了。但是他放下了一句让古家兄弟心惊胆怕的话:两年后回来找古家兄弟讨命。

  我的姥爷古鸿光心惊胆战在灶台山上躲了两年,竞没见韩文长回来。

  古鸿明招兵买马,准备和韩文长死拼。

  韩文长竞没再回来,野民岭传说他在南京做了官,后来死在南京。这一只断线的风筝,终于遗魂他乡了。

  1980年,我在云南采写蔡锷民国五年云南起义的一些史料,无意问发现一份资料,得知韩文长曾随蔡锷参加讨袁斗争,1916年攻占博罗时牺牲。上边记载:韩文长,字君如,A省野民岭人。时年廿另八岁。

  韩文长的后裔现在何处,已经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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