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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大婚前夕的夜里我奇梦不断。我梦见自己像鸟雀一样在宫中跳跃,十八道宫门在我身后一闪而过。我梦见一片模糊的闪着白光的空地,空地周围聚集着模糊的黑压压的人群。杂耍艺人走索的绳子遗留在我头顶上方,有一个声音在人群和天空之间回荡,抓住绳子,上去,走索,上去,走索。我抓住了绳子,我梦见自己像鸟雀一样轻盈地飞起,恰恰落在天空中的绳索上,然后我的身体和绳子一起荡起来,向前走三步,向后退一步,无比轻捷和快乐,而灵魂中有一缕轻烟在走索的过程中袅袅上升。

  我讨厌我的王后彭氏,彭氏讨厌我的爱妃蕙妃,而蕙妃讨厌我的其他几位妃子菡妃、兰妃和堇妃。我知道自古以来帝王须与红颜丽人为伴,六宫粉黛的明争暗斗是一眼活泉挥之不去,堵之不绝。几年来我多方回避后妃们的龃龉矛盾,但她们在有意无意间制造的事端总是令我防不胜防,身不由己地落入那些无聊的脂粉漩涡之中。

  据细心的总管太监燕郎观察,我的后妃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已经各自结盟。彭氏和兰妃是一盟体,她们是最受皇甫夫人疼爱的,菡、堇二妃是一对表姐妹,也是我母亲孟夫人的外甥女,那对表姐妹无疑把孟夫人视为在宫的靠山,而孟夫人对菡、堇二妃的呵护已被宫人们看在眼里。那么我的蕙妃呢?我问燕郎。

  蕙妃孤傲自怜,不过她有陛下的宠幸也足够了。燕郎笑而作答,他说,依奴才看蕙妃是最幸运的。

  只怕她红颜薄命,我的宠幸未必挡得住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我想了想嗟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只织锦小囊袋,那里面装着些许香粉和蕙妃的一缕青丝。有时候我把它打开来,眼前会产生一种不祥的幻景,看见蕙妃的那缕青丝无风飞起,在清修堂高渺的屋宇下漂浮不定,最后消失在一片幽暗之中。她是一只小鸟飞错了枝头,我对燕郎道出了心中的忧虑,她迟早会被击落在淤泥里的。

  我的所有后妃都不能容忍我对蕙妃的深宠。她们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姿色不敌蕙妃,因而一致推断蕙妃对皇上施展了民间的妖术。我听说彭氏曾率领兰、菡、堇三贵妃到皇甫夫人那里哭诉,请求查实蕙妃的妖术,皇甫夫人竟慨然应允。我哑然失笑,对于后妃们可笑的行径我无法作任何的辩解。消息传至蕙妃的耳中,蕙妃气得大哭一场,她抹着眼泪问我该怎么办,我说谣言自生自灭,你不必在意,即使你真有妖术,我也愿意受你的蛊惑,自古以来帝王的房事都是至高无上的,没有谁可以阻碍我们同床共枕。蕙妃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破涕为笑了。后来就发生了宫女在鹂鸣阁窥听帝王房事的燮宫第一丑闻。我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小宫女桂儿是怎么潜入凤榻下的,她也许在榻下已经躲了好多时辰。蕙妃到地上端取热水的时候看见桂儿的一角裙裾露在榻边,她以为是掉落的黄巾,伸手去拽,结果拽出桂儿的一只脚。我记得蕙妃的一声尖叫异常响亮,鹂鸣阁里立刻响起守夜宫人杂沓而慌乱的脚步声。小宫女桂儿已被吓得簌簌发抖,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以手指窗外的方向,表明她是受人指使而来。谁让你来的?我拎起桂儿的鬟发,使那张极度恐惧的脸仰对着我。彭王后。桂儿说罢就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申辩道,陛下饶命,奴婢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彭王后让你看什么?我明知故问,有意让她和盘托出。看蕙妃如何用妖术迷惑陛下,可奴婢什么也没看见。怨只怨奴婢贪恋财物,做下了这等糊涂事,恳请陛下饶我一命吧。彭王后用什么财物买通你的?蕙妃在一边问。金钏一副,凤钿一对,玉玲珑一双。就这些东西。真正的贱奴。蕙妃咬牙切齿地说,这么点东西就能买通你犯杀头之罪了?我看那些首饰就是彭王后给你的陪葬。宫监们上来拖走了桂儿,那个可怜的小宫女像一只死羊被拖出鹂鸣阁,留下一路微弱的喊冤声。我和蕙妃相视无言,听得铜壶玉漏已报三更三点。大燮宫里天寂人静,蕙妃的脸色苍白如雪,黑眸中噙满屈辱的泪水。

  苍天不容我在大燮宫吗?蕙妃说。

  我不知道。苍天不容我在皇上身边吗?蕙妃又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小宫女桂儿被捆在布袋里扔进御河,按照蕙妃的意思,宫人们在布袋里还塞进了彭王后的那些贿物。管理御闸的官役打开闸门,那只装人的布袋便顺流冲出宫墙,最后它将漂浮在京城外面的燮水河中。这是大燮宫处置死罪宫人最普通的方法,名曰“漂送”。

  当天夜里适逢伶人们进宫唱戏,在东花园的戏台前我看见这场活剧的制造者彭氏。彭氏坐在皇甫夫人的旁边,以一柄桃花纨扇掩住半边脸颊。她似乎若无其事。倒是菡妃堇妃对桂儿之死动了恻隐之心。菡妃先是问我蕙妃怎么不来听戏,我说她病着无心听戏。然后我听见菡妃转向堇妃悄悄耳语,当事人无事,可惜了桂儿的一条性命。

  彭王后的烟霞堂距离清修堂百步之遥,但我很少涉足,偶尔在烟霞堂度过一夜对我来说是宫廷礼仪的需要,我不能忍受彭氏的舌口音,以及她喜怒无常的脾性。有时我从彭氏的花鬓金钗后依稀看见彭国巨兽虎口的阴影,心中便生出无限的含羞忍垢之感,我曾对燕郎感慨道,堂堂君王竟效仿娼妓卖笑求荣,可谓荒唐可悲之至。及之后来,我和燕郎习惯于以彭国指代烟霞堂,每次去烟霞堂时我就对燕郎说,起驾去彭国缴纳贡品吧。可恶的彭国女子不满于我的逢场作戏,据安插在烟霞堂的眼线宫人密告,彭王后经常在宫人面前诋毁燮国朝政,嘲讽我的无能,咒骂鹂鸣阁的蕙妃。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不曾预料彭氏会给彭王昭勉书写密信,那个信使在京城外的官道上被拦截,交出了那封插着三根雁翎的火急密信。信中满纸皆是牢骚怨言,彭氏把她的处境描述得楚楚可怜,受尽欺凌。最后彭氏异想天开地要求她的父亲急遣一支精兵开进燮宫,以此确保她在燮宫的地位。

  我怒火满腔,在密令斩杀信使之后将彭氏召至清修堂,宫监当着彭氏的面又将信的内容诵读一遍,我厌恶地观察她的表情,起初她有点慌乱,继之便是那种轻侮傲慢的微笑,嘴里仍然含着一只红色的樱桃。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我压抑着怒火责问道。并非想怎么样,我也知道你们会把信使堵住的。不过是想提醒皇上,文妲虽是弱女,却不是好欺负的。信口雌黄。你是一国之后,我对你都一向恭敬,还有谁敢欺负你呢?我是一国之后,可我却被一个轻薄的侧妃欺了。彭氏吐出嘴里的樱桃核,突然双手蒙面哭闹起来,她跺着脚哭诉道,我在彭国时父王母后待我如掌上明珠,从小就没受过别人的气,没想到下嫁到你们倒霉的燮宫,反而要受一个贱女子的羞辱,蕙妃算什么?她是狐精,她是妖魔,大燮宫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请皇上抉择而行吧。

  你想让蕙妃死?让她死,或者让我死,请皇上定夺吧。

  假如让你们一齐去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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