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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譬如这是个寻常的冬日早晨,舒农吃完早饭就找书包,他总是在上学前找书包,舒农看见他的书包掉在舒工的行军床下面,他就钻下去抢。他往床下钻的时候被舒工推了推,舒工睡意膝陇地说,别捣乱,舒农说谁跟你捣乱,我找书包,舒工仍然摁住舒农,他咕噜着说,“先给我把粥端到炉子上再走。”实际上舒工的要求很简单,但舒农说:“我才不管你,你自己起床端,”舒工半闭着眼睛说:“真不端?”舒农说:“不端,你自己起床端。”舒工猛地从床上挺起来掀掉了被子。“好,我起床。”舒工叨咕着跳下床,他先把剩粥端上炉子,然后站在炉边上斜脱着舒农。他蹦着蹦着取暖,径直蹦到舒农的小房间里。舒工说了一句:“小杂种看我都懒得揍你。”他掀开舒农的被子摸摸,是干的。舒工笑了笑就解开棉毛裤,朝舒农的床单上撒了一泡尿,撒完尿舒工打了个响指,“等会儿让爸看,你又尿床了,我不揍你让爸来揍你。”舒农抱着书包惊呆了,他的脸涨得通红,他想了想就冲到水缸那儿舀了一瓢水,浇到舒工的床上。舒工随他浇,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浇吧浇吧,反正谁也不相信我会尿床,挨揍的只有是你。”

  舒农浇完那瓢水就去学校了,中午放学回家时他已经忘了早晨的事。他看见被子已被母亲晾到窗台上了。老舒沉着脸盯着他,舒农说,“我没尿,是舒工先尿床。”老舒就吼起来:“撒谎,尿了床还撒谎!”舒农又说:“是舒工先尿到我床上的。”老舒气得跳起来,“还撒谎?舒工从来不尿床,他怎么会尿到你床上去?舒农说:“你去问舒工。”舒农坐到饭桌前端起饭碗,这时候老舒冲上来夺走了碗,就势把舒农拎起来摔到门外,老舒说,“操你个小杂种,不给你吃不给你喝,看你还尿不尿床?看你还撒不撒谎?”

  舒农坐在门槛前,朝父亲看了几眼,他的手在地上划着字,有一个字是“操”。门被老舒砰地关上了,舒农无可奈何地砸了几下门,然后就站起拍着屁服上的灰。他们的猫这时从窗户里跳出来,猫朝舒农叫了一声,它好像咬着一条烧好的鱼。

  “喵呜”,舒农学着叫了一声。他跟着猫朝街东走着,一直走到汽车修理厂,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舒农走到厂里去,看一群工人满身油腻地爬在汽车肚子里修汽车。舒农蹲在地上看他们修车。工人说,你怎么跑进来了?快出去。舒农说,我看看,看看也不行吗?

  破汽车前面放着一桶汽油,舒农就蹲在那桶汽油前面,舒农耸着鼻子使劲地嗅汽油味,舒农说,我知道,这是汽油,一点就烧起来了,工人说,你说得对,千万别玩汽油,烧起来就完了,舒农在那儿蹲了很长时间,后来修汽车的工人发现那小孩走了,少了一桶汽油,他们没想到是舒农偷走了汽油。

  舒农拎着汽油桶走回家。有人在街上看见他了,问题是没有人知道他拎着汽油桶去干什么。舒农走到十八号的黑房子前面,他推开门,先将汽油桶放在门背后,然后他蹑手蹑脚走到屋里,他看见父亲在睡觉,舒工也在睡觉。他先轻轻地把父亲房间的门带上。用一把牙刷插在门鼻里,然后他走到舒工的床边,舒工的头埋在被窝里,发出了鼾声。舒农对着被窝轻轻骂了一声,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去拿汽油桶的时候,发现猫也回家了,猫伏在汽油桶上,绿莹莹的猫眼注视着他,舒农对猫微做个鬼脸,他把猫推开,拎着桶走到舒工的床边,舒农开始往舒工床下倒汽油,他闻到汽油的香味在房子里悄悄地弥漫,干燥的地板上发出了轻微的呼吸声。舒农一路走一路倒,他看见水一样的汽油从门缝里渗进了父亲的房间。舒农想差不多了,火肯定能烧起来了,他放下桶四处看了看,一切都午睡,包括那些陈旧霉烂的破家具,只有猫看着他,猫眼绿绿得发亮。舒农心里说,猫,你看我我怎么收拾他们。他从舒工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火柴,他的手有点颤,他想他心里也许有点怕,他咬了咬牙,擦亮了第一根火柴,火柴掉在地板上,顿时有一股红色火苗蹿了起来。火首先是从舒工床底下烧起来的,火烧起来的时候舒农听见猫凄厉地叫了一声,在火焰中一闪而过。

  舒农拼命往楼上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楼上跑,林家的门都开着,丘玉美和涵贞从厨房里伸出头看,丘玉美说:“他怎么啦?”涵贞说:“他发神经了。”舒农没有理睬她们,他一直朝楼顶平台上爬去,当他爬到平台上的时候,听见下面已经响起了最初的混乱的杂音,他好象听见舒工失魂落魄的惊叫,听见父亲在拼命拉那扇被牙刷柄别住的门,他还听见涵贞从楼上滚到楼下的砰然响声,而丘玉美已经推开楼窗朝外喊,火火火火火火——舒农看不到火,他想为什么看不到火呢?舒农在楼顶上东张西望,紧接着他看见顶洞那儿红了一下,猫卷着一团火苗爬了上来。猫叫着燃烧着,发出一般奇怪的焦味。猫的眼睛由绿变紫,猫似乎要朝舒农扑来。舒农想上去抱住它,但猫身上的火使他有点害怕,猫怎么烧起来了呢?猫怎么跟他上楼顶了呢?舒农看见猫又往前跑了几步,然后就趴着不动了,它身上的火骤然熄灭,变成焦黑的一团。至此舒农发现他的猫先被烧死了。舒农伸手去摸了一下,猫的残骸很烫,他去摸了摸猫的眼睛,猫眼还活着,是蜂紫色的,很亮。

  香椿树街上有好多人朝十八号跑,舒农觉得人群像仓皇的老鼠一样朝他家涌来一片嘈杂声。他想脚下这栋楼房马上就会烧起来了,他们怎么还往里跑?舒农探出头朝下看,看见所有的窗子都冒着黑烟,却看不到火。怎么没有火呢,舒农这样想着就听见下面有人在喊,舒农,舒农,他在房顶上!是舒工的声音,舒工朝他挥舞着拳头,他穿着短裤,身上没有一丝火苗。舒农想舒工怎么没烧着呢?也许他刚才装睡?舒农看见有人杠来一把长梯往墙上架,架梯子的是老舒。舒农的头就晕了,他发现事情没有按照他的设想发展,全都错了。舒农拼命去推,架梯子,推不动,老舒满脸油黑朝梯子上爬着。舒农扒着梯子喊起来:“别上来,你别上来!”老舒一声不吭朝梯子上爬着,舒衣拼命去推那架梯子,还是推不动,他看见父亲被火烤黑的脸越来越近,他觉得心中有冰凉的东西在滴下来,“你别上来!”舒农高声狂叫起来,“你再上来,我就跳下去!”楼下的人群顿时静下来,他们都仰着脸观望舒农,长梯上的老舒也停了下来,他们都仰着脸观望舒农,老舒大概在长梯上停留了三秒钟,又继续往上爬,当他的手痉挛地搭到楼顶上时,看见舒农的身体像猫一样凌空跳起,掠过他的头顶。

  香椿树街的居民们都目睹了舒农坠楼的情景。在一片惊叫声中最响亮的是舒农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像猫叫或者就像舒农发出的声音。

  这是1974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在我们的香椿树街上。印象中这天是南方的某个节日,到底是什么节我记不清了。

  傍晚时分有两个年轻的北方佬从街的一头朝另一头走,他们是沿沪宁线旅行的。他们从香椿树街的一头朝香椿树街的另一头走,看见一辆白色救护车在狭窄的街道上飞驰而过,许多人朝一幢黑房子那里跑,他们也跑过去。房子的里里外外簇拥着男人、妇女和孩子,他们都在说话,但两个北方佬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只是闻到房子里隐隐散出一股汽油味,有个女人对他们说普通话:“是小孩子玩火!”

  后来两个北方佬站在石桥上看河上的风景,青黑色的河水从他们视线里流过,没有声音。上游漂下来的浮物穿过桥栏时,在石墩上撞来撞去,他们同时发现水上漂着一只白色的小套子,两个北方佬相视而笑,一个不说话,另一个拍了拍桥栏,说:“我操,”他们盯着水面上看,后来又发现一具被烧焦的小动物的尸首,它在暮色中沉浮,时隐时现,一个北方佬指着它说,“是什么?”另一个说:“好像是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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