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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说到这里父子俩的神情都变得平淡起来。老舒伸出小拇指,舒农也伸出小拇指,他们默默地勾了手指,达成某种特殊的协议。

  就这样舒农迎来了他少年时代最难忘的夜晚,他记得他被黑布蒙住眼睛被绳子绑住手脚被棉花团塞住耳朵的那些夜晚。父亲和丘王美就在他的身边做爱。他和他们在一个房间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但他能感觉到黑暗中那两个人的位置和位移,他能判断谁在上面,谁在下面,谁在干什么。有一种强烈的蓝光刺穿沉沉黑暗弥漫了舒农的眼睛,舒农无法入睡,也无法活动身子。他大口地吸进屋子里那股甜腥的气味,又大口地吐出去。他浑身燥热难耐,他想也许是那种暗蓝色光芒的缘故,它像火一样炙烤被缚的舒农,使他的灵魂像背负火焰的老鼠一样凄凉地叫着。舒农说我热,我热死了。当老舒后来解开绳子时,他听见舒农梦呓般的声音。老舒摸他的额头,额头上却是冰凉的。老舒说舒农你病了,舒农在黑暗中说,我没病,我睡觉了。老舒把舒农眼睛上的黑布拉开又听见舒农说,我看见了。老舒把舒农耳朵里的棉花团抠出来时又听见舒农说,我听见了。老舒揪住舒农的耳朵说,你看见谁了?舒农说,她很蓝。谁很蓝?老舒狠狠地揪舒农的耳朵,你他妈说梦话。舒农疼得跺床,他喊。我说猫,猫的眼睛很蓝。老舒松开手,他贴着舒农的耳朵说,记着,对谁也不能说。舒农蜡着身子往被窝里缩,他把头埋在被窝里说,你再打我我就说出去,我不怕死,死了我就变一只猫,你们谁也管不到我了。

  涵贞是这样一种女孩,疯疯癫癫,刁蛮任性,嘴很馋,又很漂亮。香椿树街上有许多这样的女孩,她们的事没有什么可多说的,要说的只有那些突如其来的新闻。

  你在街上看到涵贞,更多的是想到涵丽,一个早早弃世而去的女孩。妇女们拉住涵贞说,“你姐姐到底为什么要去死?”涵贞说,“她不要脸。”妇女们又同,”你姐姐死了你伤心不伤心?”涵贞不吱声了,过后又说,”她的裙子毛衣都给我穿了。”倘若她们还继续缠着她,涵贞会不耐烦,她会柳眉竖起尖叫一声,“你们真讨厌。什么也不干,就会在街上东张西望!”妇女们当着涵贞面评价她们姐妹,她们说涵贞不如涵丽,活着的不如死去的。

  谁也料不到,涵丽死后三个月,涵贞也成了香椿树街人话题的中心,现在想想,这与香椿树街的艰难尘世无关,事情更多体现的是故事的悲剧意义,悲剧是一只巨大的匣子,它一旦打开,有的人就会被关在匣底,如果不是涵贞也会是别人。我这么说不知你能否理解?

  一切都要从糖果店说起。有一天涵贞放学路过糖果店,看见玻璃罐里新装了许多蜜饯。涵贞走进店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老史把一块小木牌挂在门上,木牌上写着“现在盘点”。涵贞摸摸口袋里的钱,正好够买一包甜话梅。涵贞想她可以赶在盘点前买到这包话梅。老史一边拉上店门,一边问,涵贞你买什么?涵贞敲着玻璃罐说,我要话梅,话梅。涵贞根本没在意门已经拉上了。她看老史走到柜台里去,老史坐下来打算盘。涵贞说,我要买一包话梅。老史说等一等,马上就好。涵贞等着他打完算盘。涵贞盯着那只装满话梅的玻璃罐,根本没在意糖果店的门已经拉上了,只有她和老史在里面。老史终于把算盘一放,他说,话梅?你进里面来买,我给你另外称,称多一点。涵贞害羞地一笑,她迅速地钻进了柜台,把攥着的钱递给老史。老史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币,但他抓住的是涵贞的手。老史说,不要钱,算我送你的。涵贞睁大眼睛,为什么不要钱?老史说我们交换,我送你话梅吃,你也给我一样东西。涵贞说,你要什么?我回家去取。老史弯下腰在一只铁盒里抓了大把的话梅,他说涵贞你张开嘴,涵贞就张开了嘴,老史嘻嘻笑着把话梅扔进涵贞嘴里,好吃吗?好吃,老史一共扔了五颗话梅在涵贞嘴里,然后他说,现在要交换了,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看看你的肚脐眼,涵贞含着五颗话梅,说不出话,她只能摇头。她发现老史的神色很古怪很陌生,但已经晚了。老史猛地把她抱起来按倒在地上,老史把手里的话梅全都塞进她嘴里,不让她出声,然后她感觉到老史汗湿的手掀开了她的小背心,摸着她的肚脐,随后那只手撑开了裤带向下滑去。涵贞吓晕了,她想喊但话梅几乎把她的嘴堵满了。她听见老史气喘吁吁地说,别出声,别喊,我给你十包话梅,再给你三袋奶糖,不能喊,千万不能喊,涵贞拼命点头,摇头,她不知道老史在自己身上干什么,只看见老史花白的头发抵在她胸前。紧接着涵贞觉得下面一阵尖厉的刺痛感,她觉得她快被老史弄死了,涵贞抓住那把白头发,她喊,不要脸!不要脸!但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一切都像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涵贞走出糖果店的时候天快黑了,她拎着书包靠墙走,慢慢走回去,书包里装满了各种蜜饯,那就是老史塞给她的,老史谈:你只要不说出去,你想吃什么就来问我要。涵贞一路走一路嚼着话梅。她觉得被老史弄过的地方仍然很疼,好像留着一把刀。涵贞低下头猛然发现淌血了,血从裤腿里流下来,滴在她的鞋上,滴在地上、涵贞看着那股红的血,“噗”地吐出嘴里的话梅,涵贞坐在地上哭起来,她抱着鼓鼓的书包哭,路过的人都没在意,后来老舒下班了,老舒推着自行车过去问她,涵贞就边哭边嚷起来,老史不要脸,老史不要脸!

  香椿树街上唯一一个铛啷入狱者就是糖果店的老史。老史曾被押到学校来斗。我们都坐在台下,看见老史花白的头发和萎靡绝望的脸。涵贞就坐在前面,好多人都朝涵贞看,她对此一无所知,她看着五花大绑的老史,神情茫然。涵贞的仇人是舒农,舒农走过去朝涵贞的口袋偷偷摸了摸,回来对我们说,她还吃话梅,她口袋里还有话梅!舒农说林涵贞最不是东西,她们一家都不是好东西。对此少年们没有异议,少年们已经把涵贞归入“破鞋”一类,暗地里他们喊涵贞就喊“小破鞋”,甚至有人编了一首恶毒的儿歌唱给涵贞听,涵贞的母亲丘王美说是舒农编的。

  儿歌:

  (此处删去十三字。)

  走到香椿树街来,无法逃避的就是这条河的气息,河就在我们的窗下面流着。我说过它像锈烂的钢铁侵蚀着香椿树街的生活,你无法忽略河的影响,街的岁月也就是河的岁月。

  但是香椿树街的居民已经无法忍受街边的河。河里脏得不辨颜色了,乡下来的船不再从河上过,有一天从上游漂来一个破包裹,桥边的老头手持竹竿去打捞,捞到岸上一看,包裹虽卷着一个死孩子。是一个出世不久的男婴,满脸皱纹,那模样很像一个沉睡的老人。

  对于街边这条河,香椿树街的居民们毫无办法,河能淹死人,但人对河确实毫无办法。

  有一天舒农突发异想,他朝桥下洒了很多面粉,然后专心地钓鱼,他钓了很长时间,猛然觉得钩子沉了,他们钩子提起来,发现钓上了一只皮鞋。是一只小巧的丁字型女皮鞋,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认识那只皮鞋,说那是涵丽跳河时穿的皮鞋,舒农一下子就把皮鞋扔回河里去了,他自言自语说:“倒霉。”

  舒农闯祸的原因一下子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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