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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要从二十年前说起,嫁入夫家的葆秀双手死死捂住分道扬镳的乱发,似乎想哭,却哭不出来,隔了一会儿终于裂帛似地哭了一声,人就倾斜着往下冲。刘家人都下意识地以为她想寻短见,慌忙去拉拽,没想到葆秀瘦小的身体爆发了超常的力量,左推右搡,又抓又咬,终于跑到了刘家门外。其实葆秀没有往井边跑,她倚门啜泣着,朝地上左顾右盼,小姑子问她,你在找什么?葆秀啜泣着说,辫子,我的辫子呢?那两条辫子被扔在一堆鞭炮的碎屑上,黑黑地盘曲着,像西条精巧的纸蛇。葆秀拾起了辫子,抖掉上面的红纸屑,又轻轻地吹了吹。一滴珠泪凝挂在葆秀的面颊上。旁观者们这时候发现她的目光已经变得冷静,顺从和屈迎的姿态使她第一次正眼环顾了刘家一家人。

  辫子,辫子可以卖给收购站的。葆秀轻声地对她婆婆说,起码可以卖一块钱。有关辫子的往事,葆秀后来曾向知心的邻居吐露心曲。那时候我很蠢,总觉得拖着辫子就还有点念想,拖着辫子就还是个黄花闺女,死活不肯绞掉那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按照民丰里——应该说是按照整个老城的规矩,新媳妇一定要铰掉辫子。有一天邻居们看见刘家人楼上楼下地追逐着葆秀,婆婆拿着剪子,小姑子低声下气地劝着葆秀,说,铰吧,一剪子就完了,不疼不痒的,你到底怕什么?但葆秀只是一味地推开拦截她的人,突然把两条辫子塞到了嫁衣里面,桃红色的绣花小袄上鼓出了两道山梁,葆秀的脸上是一种以死相争的表情,刘家人一时无从下手,而新郎倌刘大这时已经忍无可忍,他从母亲手里抢下剪子,吼道,我来剪,剪条辫子还这么难?刘大像扛货包一样把葆秀打在肩上,把她摇了几下,颠了几下,那两条辫子就从葆秀的衣裳里滑出来了,我怕你不出来,刘大怒视着两条辫子说,让你出来就得出来,然后便是咯嚓一声,又是咯嚓一声,两条离断的辫子已经抓在刘大手上了,刘大将它们在手上抖了抖说,还挺重的,说完一扬手便把两条辫子扔到了窗外。

  刘家人记得葆秀当时脸色苍白如纸。葆秀叹着气说,可是刘大那畜牲一剪就把什么都剪掉了,有什么办法?剪掉了我就算是他的人了。

  民丰里的那棵老梧桐树就长在刘家的楼窗前,梧桐树长了四十多年,华盖如荫,茂盛的枝叶遮住了楼窗上昏黄的灯光,却遮不住刘大夫妻在深更半夜拌嘴或厮打的声音。富有床第生活经验的人们不难判断那些声音的实质内容,他们在掩嘴窃笑之余不免要回味葆秀的那种凄厉的哭叫声,畜牲、猪、狗、下流坯、臭流氓,葆秀的叱骂变化多端,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惨烈,到最后是一声撕肝裂胆的尖叫,尖叫过后渐渐地就安静了。邻居妇女们都觉得葆秀在夜里有点过份,但是葆秀在她们眼里是很可怜的。男人们却与刘大一个鼻孔出气,替刘大喊冤,睡自己的女人,弄得像杀猪,这叫什么夫妻?男人都说,葆秀这种女人,嘿嘿,要她有什么用?葆秀在民丰里的日子就这样含羞地开始,一日复一日的,葆秀早晨到井边去淘米,眼袋肿肿的,散发出青黑色,妇女们与她搭讪,葆秀的眼泪一不小心就像断线珠子似地落下来。刘大永远是粗壮的骂骂咧咧的刘大,即使脸上布满了细小发红的指甲抓痕,刘大仍然骂骂咧咧地喝上一盅烧酒,对着身后说,把花生米拿来!刘大从小就火气大,每次从民丰里的石库门进出时,不肯用手去推门拉门,嘭,总是那么一脚踹,天长日久民丰里的两扇黑漆大门就让刘大踢坏了。我男人,我男人不是人,是畜牲,比畜牲还不如。葆秀有一次忍不住地跑到居民委员会去告刘大的状,说到伤心处又是声泪俱下,她说,他不是人,他不把我当人,我要跟他离婚。

  那些妇女对刘家的事都有所耳闻,便婉言劝阻葆秀。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离婚是可以的,不过,不过——女干部说到这里表情就尴尬起来,不过光为那种事情闹离婚,好像说不出口,理由也不合适。女干部忍不住吃吃地笑,再说,再说那种事情也是正常的,你现在讨厌,说不定以后会喜欢的。葆秀的脸羞赧地拧过去,隔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也不是不让男人碰,就是让刘大——我不甘心,你们知道吗,我让刘家骗了,他们用了调包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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