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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中年男子首先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对妻子说,你别哭了,人家都看着你呢。柳生向他们点点头,笑了笑,他特别的善意引起了那对夫妇的误会,男的走近他,围着他转个圈,突然问,你是不是来看我家张亮的?他没来得及反应,女的也过来了,一只冷津津的手伸过来,抓住了柳生,你是不是张亮的朋友,是不是小黄?你是小黄还是小丁?你怎么不给我家张亮证明一下,他是冤枉的?他吓了一跳,赶紧摆手,我不认识张亮。我不是小黄,也不是小丁。他躲到角落里去,垂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膝盖,嘴里下意识地嘀咕,谁不是冤枉的?我也有朋友在里面,也是冤枉的。

  总算轮到他了。他听到了一个狱警洪亮的喊声,杨宝轩!杨宝轩在不在?他赶紧站起来,跟随着狱警来到走廊上。那狱警很年轻,穿着新潮的裁剪考究的灰制服,腰身与臀部都被勾勒出来,裤腿偏瘦,腿便显得很粗壮。不知为什么,他的体型让柳生想起了保润,他记忆中模糊的保润变得清晰起来,十八岁的保润多么粗壮,现在不知变成什么样了。走廊很长,墙上刷写的标语有了年头,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走廊尽头可见一扇铁门,迎面竖着一面大镜子。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尾随着狱警,忽快忽慢,越来越慌乱,镜子里的映像,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向角落里闪了一步,避开镜子的映照,这样,他的影子突然从镜子里消失了。那个狱警注意到了他反常的举动,回过头训他,你这人怎么回事?躲什么呢?你到底要不要进去?他站在墙边不动,脸上带着一丝深深的歉意,我不是躲,有什么可躲的?他说,对不起,我听错了,我不是杨宝轩。

  他走向停车场,心里弥漫着巨大的空虚。祖父在车上睡着了,歪着头,嘴角边流出一滩口水。他坐到驾驶座上点了一支香烟,烟味熏醒了祖父,祖父问,我家保润怎么样了?他想了想,顺口扯个谎,还那样,老了一点,瘦了一点。祖父说,他到底什么时候出来?他说,快了,该出来就出来了,爷爷你放心吧,总归有人替你收尸的,他不替你收,我来替你收。

  他发动了面包车,心里比较了两次失败的枫林监狱之旅,哪一次更可笑一点?他不知道,只是心里充满遗憾。透过车窗抬眼一望,西侧枫林镇的景象有点像海市蜃楼,昔日古朴冷清的小镇如今高楼林立,竟然也有了些许国际化的气象。一道橘红色的橡皮拱门耸立在枫林桥边,拱门上的一排大字异常醒目:羊肉汤之乡欢迎您!他从来不知道枫林镇是个羊肉汤之乡,想起当年被窃的那只旅行包,忿忿地说,不是小偷之乡么,怎么变成羊肉汤之乡了?

  枫林镇上不知是谁家办喜事,或者是又一家羊肉汤馆开张大吉,鞭炮爆竹声不绝于耳,空气欢乐地震颤,一只烟火的残骸像鸟一样飞行数百米,先是落在面包车的车顶盖上,然后滚落在地上。他下车察看,发现一个六角形的烟花残骸,恭喜发财的字样还清晰可辨。恭喜我发财?那是一个好兆头。他把烟花捡上了车,放在挡风玻璃前面。他问祖父,爷爷,枫林镇的羊肉汤真的有名吗?祖父说,怎么没有名?我小时候就跟着我爷爷去喝过,坐小轿车去的。他忽然对羊肉汤产生了兴趣,问祖父,你想不想去枫林镇上喝碗羊肉汤?祖父点点头,说,想喝的,我刚才做梦,还喝了一碗羊肉汤。

  枫林镇的老街拆了,参天大树不见了,以前的石板小街拓展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路边竖立着欧洲风格的黑铁灯柱。驱车在中心大街上走,每隔百米,便会穿越一座仿古的水泥牌坊。镇子中心有了一个广场,一半是绿油油的仿真草,另一半铺了红色化纤地毯,广场的西侧,一个庞大的建筑体已经拔地而起,黑压压地遮住半边天空。从正面看,那建筑有点像美国首都华盛顿的白宫,从侧面看,又有点像一座寺庙的骨架,柳生研究了半天,终究不敢确定,那是一座白宫,还是一座寺庙。

  正逢羊肉最美味的季节,枫林镇的空气里飘荡着羊汤的香味。满街羊肉汤馆都标榜为百年老字号,门口镶嵌的奖状与牌匾,名头都很大,有的是国家级,有的是亚洲级,还有一家是国际羊肉汤协会的定点餐馆。柳生无法鉴别真伪,就凭着经验,把祖父领进了顾客最多的那一家。

  祖父的胃口好得惊人,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羊肉汤。起初他鼓励祖父放开肚子喝,后来怕吃出祸来,就让店家收走了他的碗。他打开公文包准备付钱,一下掏到了那盒伟哥,脸埋到公文包上,看了半天,心里不无感伤。近来瞎忙,他几乎忘了包里这个昂贵的新鲜玩意儿,它有多么神秘,它有多么有效,迄今未有证明。他冷眼观察,枫林镇上除了羊肉汤馆,到处都是洗头房,足浴店,桑拿中心,他在娱乐休闲方面嗅觉灵敏,这样的小镇,往往是买春的天堂。热腾腾的羊肉汤催发了他体内某种热能,他看着对面的祖父,不停地摇头。祖父说,你怎么老是对我摇头?加羊肉才要钱,加汤又不要钱,为什么不喝了呢?祖父不知道他秘密的心思,他现在多么想吃一颗伟哥,体验一下传说中神仙般的滋味,这么好的时机,偏偏身边有个祖父碍手碍脚,只好在心里劝自己,算了算了,药还不会过期,下次再说。

  羊肉馆斜对面的一家洗头房早早亮起了粉红色的灯光,门口坐着一个年轻姑娘,架着二郎腿飞针走线,刺的是十字绣。她穿着紫色的低胸羊毛衫,黑色的皮裤,身材谈不上多么热辣,但领口处那一道深深的乳沟非常耀眼。他们已经要从洗头房走过去了,那姑娘的脚尖忽然对着柳生转了个圈圈,柳生注意到了那个圈圈,斜着眼睛鉴别,确定她的脚在说话。她的一只脚穿着丝袜,另一只脚是裸的,他确定,那只裸露的涂着蔻丹的脚,对他说了悄悄话。

  他一下走不动路了,脑子里斗争一番,还是心痒,把祖父拉到墙边征求意见,爷爷,今天你理了发,头上好多头发渣子,我们去这家店洗个头怎么样?祖父朝洗头房的门脸看了一眼,说,要收钱的吧?洗头自己洗好了,何必花钱让别人洗?他向祖父挤眼睛,说别人洗比自己洗舒服,你不洗不知道,洗了才知道。祖父说,你把我当野狗了?我又不是没让别人洗过头,香椿树街理发店的白师傅,替我洗了五十年的头呀。柳生嘿嘿地笑起来,你那叫什么洗头?这里的小姐给你洗,比白师傅舒服多了,你进去了就知道了。他几乎强行把祖父拽到了洗头房门口,一只手搭在那个年轻姑娘的肩膀上,捏一下,又拍一下,别绣了,来客人了!

  姑娘抬头瞄了他们一眼,忽而矜持起来,低下头说,先跟老板娘去谈啊。老板娘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对门口的一老一少,抛出两个平等的媚眼,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孝顺的孙子,带爷爷来洗头啊?你们一老一少的,准备怎么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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