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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柳生很少步行路过保润家,路过也从不停留,但有一次例外了,母亲差他去马家的新药店跑一趟,为父亲买胃药。他走到药店,一下被门口崭新的广告牌吸引了。那广告牌像一大块流动的屏幕,遮住了保润家的门洞。一个白种男人在微笑,衬衣口露出黑色的胸毛,一个金发女郎在微笑,比基尼泳装下的肉体散发着湿润而性感的光亮,他们相拥坐在海边的沙滩上,什么也没做,但看上去刚刚做过了什么。广告的文字主要是英文,他看不懂,仅有的几个中文是红色的,特别醒目:男人福音。进口伟哥。独家经销。他朝广告多看了几眼,被马师傅的大儿子注意到了,他给了柳生胃药,并不急于收取药钱,朝四周扫视一圈,一猫腰从柜台里扔出一盒东西来,好东西来了,伟哥试试伟哥去!原厂进口货,别人嫌贵,你买得起的。

  他拗不过对方的热情和抬举,也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掏钱买了一盒。柳生记得很清楚,他把胃药拿在手上,那盒伟哥塞到口袋里,忽然听到隔壁的保润家里回旋着一股凄凉的风声。他探头到广告牌后面一看,保润家平时尘封的小门半掩着,有穿堂风从长长的夹弄中夺门而出,吹得广告牌上的西洋男女不停抖动,一辆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车倚靠在墙角,车轮钢圈仍旧闪烁着寒冷的光晕。他认得出来,那是保润骑过的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还整整齐齐缠着一圈绳子。

  柳生僵立在那里,看见有个粗壮的身影,在自行车边晃动。是十八岁的保润,他躲在门后的阴影里,浓缩成另一块阴影,他在时光的掩护下,等候时光飞逝。他在等谁?他依稀看见了十八岁的保润,胡须初现,肌肉发达,目光如刀。他看见了十八岁的保润,身上穿着旧时代风行的米黄色夹克,手里转动着一条长长的绳子,保润说,进来,柳生你进来,我们好好谈谈。

  他不敢进去,看见一个人影从门里出来了,是马师母。马师母戴着帽子和口罩,一手提着水桶,一手举着个鸡毛掸子,嘴里说,家具都烂了,被褥都霉了,墙泥都裂缝了,这个家,我哪儿有本事替她收拾?他匆匆要走,马师母的鸡毛掸子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柳生你别走,我这儿有几封保润的信,你带去井亭医院给他爷爷。他说,为什么不退回去?信可以退的,他爷爷还看什么家信?马师母说,怎么好退信呢?他爷爷疯归疯,好歹也是亲人,亲人都可以收信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叠信,指着信封哀叹道,真是可怜啊,爸爸死了这么久,儿子还不知道,看看收信人,还写着他爸爸的名字呢。

  柳生带走了那几封信。半途上好奇,偷偷地拆开了看。保润的每封信只有一页纸,稚拙的字迹略有不同,有的认真些,有的潦草些,内容几乎一致,像是抄袭了一份样本。开头都是亲爱的爷爷、爸爸、妈妈你们好,内容差不多都是我在这里一切均好请放心。结尾更是雷同,无一例外都是希望你们保重身体,此致敬礼。

  他把信封折了一下,塞在裤子口袋里。此致敬礼。此致敬礼。他觉得那些文字长有一排细小的牙齿,轻轻噬咬着他的大腿。分隔多年了,通过几页返潮的信纸,他与保润有了一次神奇的相遇。保润陌生的字迹留有体温,透过牛仔裤厚厚的布料,慢慢融化在柳生大腿的皮肤上。保润的生活以空洞的文字概括了,收入柳生的裤子口袋,竟然是沉甸甸的。柳生觉得大腿处有点疼,还有点烫,口袋深处隐隐飘散出一种古怪的焦煳味。秋天以来他经常闻到这种气味,不知它来自干燥的季节,还是来自干燥的记忆。此致敬礼。透过保润的家信,他隐隐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个未来冒出了一缕神秘的青烟。

  过了几天,他去九号病房探望祖父,带去了保润的家信。不知道是冲动的结果,还是冷静的对策,他脑子里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问祖父,你还记不记得保润的模样了?祖父说,现在的模样不记得,就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他又问祖父,你就剩这么一个孙子了,想不想去看他一次?祖父说,想也没用,我连男病区的门都出不去,怎么能去监狱看他?柳生探清了祖父的态度,没有多说什么。他从包里找出理发工具,开始帮祖父理发,刮胡子。然后他替祖父穿上了一套廉价的西装,端详着祖父说,现在像人了,可以去见孙子了,你跟我走,什么也别说,我带你去看保润。

  他不顾井亭医院的规章制度,把祖父悄悄地塞进了面包车。祖父钻在一只菜筐里,顺利地闯过井亭医院的三道门岗。到了公路上,他让祖父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说,怎么样?我对你够意思吧?祖父临窗四望,望见满眼新的风景,嘴里便发出一声欣喜的感叹,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真是日新月异啊!

  面包车驶往五十公里以外的枫林镇。时隔多年,整个世界花样翻新,枫林监狱还是老样子,灰白色的水泥高墙一望无际,墙上森严的电网一望无际,东侧多了一座瞭望铁塔,塔楼里有人影晃动,一只高音喇叭挂在瞭望窗下,闪闪发亮,喇叭上站着几只大胆的麻雀。有一幅红色的宣传标语自塔顶垂下,引人瞩目:热烈祝贺枫林监狱荣获十佳文明监狱称号!

  他把面包车停在公共停车场,拿出公文包数里面的钱。祖父看着他数钱,嘴里帮着数数,数着数着祖父晕了,他说,这么多钱啊,数都数不清,你准备给谁?他说,给保润的见面礼。祖父说,你为什么要给保润这么多钱?犯人不能花钱,会让干部没收的,不如我替保润来保管。他推开祖父的手,笑着说,爷爷,他有钱不好花,你有钱也没用处,还是我自己来处理吧。

  他低估了祖父的智商,却高估了祖父的健康状况。他搀扶着祖父走到监狱门口,正好遇上卫兵换岗,有个短小的换岗仪式。下岗的卫兵迈着夸张的步伐向他们走来,上岗的卫兵手持锃亮的自动步枪,对准他们的方向,做了个瞄准的姿势。这次虚拟的射击吓着了祖父,祖父惊叫了一声,枪毙!他甩脱柳生的手,提着裤子就往面包车那里跑。柳生没有想到他跑得那么快,祖父一路跑着,裤管里一路淌下了不明的液体,滴在地上。他猜到那是尿,祖父受到四把自动步枪的惊吓,尿了裤子。

  这是一个无法预料的意外事故。祖父不肯下车了,柳生怎么劝解都没用。他说,爷爷,我是陪你来的,你不去看保润,那我们不是白跑一趟吗?五十里路呢,汽油都烧掉很多钱。祖父定下神来说,我不管,我是爷爷他是孙子,让他到车上来看我。柳生说,爷爷你糊涂了,这是监狱,只能你进去,他不能出来的。祖父说,那你一个人去吧,替我问一下,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再替我捎句话,我等他出来给我收尸呢,他什么时候出来我什么时候死,再也不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掂量了一番,最终把祖父锁在车上,自己去了接待室。访客很多,他挤在人堆里填表登记,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填写名字的时候他犹豫了,起初想填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有点胆怯,干脆写了疯老头的名字,杨宝轩,还特意注明了身份,爷爷。

  然后是等待。他坐在接待室的长椅上观察着周围的人群。透过访客们的年龄以及脸上的表情,他试图分析出受访者的案底,谁是贪污受贿,谁是暴力行凶,谁是风化案子。有对中年夫妇站在墙角,男的在抽烟,女的一直在抹眼泪,悲伤的目光里充满了受创的母性,还有怨恨。他蓦然想起了那年夏天遇见的老妇人,甚至想起了她亲属的名字,李宝生。李宝生是冤案。他直勾勾地看着那妇女,看她的泪珠如何滴出眼眶,然后被纸巾擦拭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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