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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整个冬天漫长而寂寞,小萼坐在火炉边半睡半醒,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唯一棵梧桐树,树叶早已落尽,剩下许多混乱的枝子在风中抖动。窗外没有风景,小萼就长时间地照镜子,因为辞掉了玻璃瓶加工厂的工作,天天闲居在家,小萼明显地发胖了,加上怀孕后粗壮的腰肢,小萼对自己的容貌非常失望。事实上这也是她不愿外出的原因,楼上张家夫妇的家里似乎总是热闹的,隔三差五的有客人来,每次听到楼梯上的说笑和杂沓脚步声,小萼就有一种莫名的妒嫉和怨恨,她不喜欢这种冷清的生活,她希望有人到家里来。

  有一天张先生把小萼喊上去打麻将。小萼很高兴地上楼了,看见一群陌生的男女很诡秘地打量着她,小萼镇定自若地坐到牌桌上,听见张先生把二饼喊成胸罩,小萼就捂着嘴笑。有人给小萼递烟,她接过就抽,并且吐出很圆的圈儿。这次小萼玩得特别快活,下搂时已经是凌晨时分,她摸黑走到床边,看见老浦把被窝卷紧了不让她进去,老浦在黑暗中说,天还没亮呢,再去玩。小萼说,这有什么,我成天闷在家里,难得玩一回,你又生什么气?老浦说,我天天在公司拼命挣钱养家,回来连杯热茶也喝不上,你倒好,麻将搓了个通宵。

  小萼就去掀被子,朝老浦的那个地方揉了揉,好啦别生气啦,以后再也不玩了。我要靠你养活,我可不敢惹你生气,老浦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小萼说,你叹什么气呀?你是我男人,你当然要养我。现在又没有妓院了,否则我倒可以养你,用不着看你的脸色了。老浦伸手敲了敲床板,怒声说,别说了,越说越不像话,看来你到现在还忘不了老本行。

  结婚以后老浦的脾气变得非常坏,小萼揣测了众多的原因,结果又一一排除,又想会不会是自己怀孕了,在房事上限制了老浦所致呢?小萼想这全要怪肚子里的孩子,想到怀孕破坏了她的许多乐趣,小萼又有点迁怒于未出世的孩子。什么事情都是有得必有失,这一点完全背离了小萼从前对婚姻的幻想。

  在玩月庵修行的两年中,秋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听说小萼和老浦结婚,第二次是得到姑妈的报丧信,说是她父亲坐在门口晒太阳时,让一辆汽车撞飞了起来,再也醒不了了。秋仪回家奔丧,守灵的时候秋仪从早到晚地哭,嗓子哭破了,几天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一半在哭灵,一半则是在哭她自己。料理完丧事后秋仪昏睡了两天两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小萼和老浦在一块巨大的房顶上跳舞,而她在黑暗中悲伤地哭泣,她的死去的父亲也从棺材中坐起来,与她一起哭泣。秋仪就这样哭醒了。醒来长久地回味这个梦,她相信它是一种脆弱和宣泄,并没有多少意义。

  秋仪的姑妈拿了一只方戒给秋仪说,这是你的东西吧,我炒蚕豆的时候在锅里发现的。秋仪点了点头,想到那次路过家门不入的情景,眼圈又有点红。姑妈说,你什么时候回庵里呢?我给你准备了一坛子咸菜,你喜欢吃的。秋仪瞥了眼姑妈的脸,那么我是非回庵里去啦?我要是不想当姑子了呢?姑妈有点窘迫他说,我也不是赶你回去,这毕竟是你的家,回不回去随你的便。秋仪扭过脸去说,我就是要听你说真话,到底想不想留我?姑妈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回去也好,你做了姑子,街坊邻居都没有闲话可说了,秋仪的眼睛漠然地望着窗外破败的街道,一动不动,泪珠却无声地滴落在面颊上。过了一会儿,秋仪咬着嘴唇说,是啊,回去也好,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

  第二天秋仪披麻戴孝地回到玩月庵。开门的是小尼姑,她把门打开,一看是秋仪就又关上了。秋仪骂起来,快开门呀,是我回来了。她听见小尼姑在院子里喊老尼姑,秋仪回来了,你来对她说。秋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地撞着门。等了一会儿,老尼姑来了,老尼姑在门里说,你还回来干什么?你骗了我们;玷污了佛门,像你这样的女人,竟然有脸进庵门,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秋仪尖叫起来,用拳头撞着门,我听不懂你的鬼话,我要进去,快给我开门。老尼姑在里面咔哒上了一条门闩,她说,我们已经用水清洗了庵堂,你不能再回来了,你已经把玩月庵弄得够脏的了,秋仪突然明白眼前的现实是被命运设计过的深渊绝境,一种最深的悲怆打进她的内心深处,秋仪的身体渐渐像沙子一样下陷,她伏在门上用前额叩击庵堂大门时已是泣不成声,秋仪说,让我进去吧,我想躲一躲。我不愿意回去,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回来了,你们就再收留我一次吧。玩月庵的大门被秋仪撞得摇摇欲坠,狗在院子里狂吠起来。老尼姑说,你走吧,你回来也没有饭吃了,施主少了,庵里的口粮也少了,多一张嘴吃饭我们就要挨饿。秋仪立刻喊起来,我有钱,我可以养活你们,你不要担心我分口粮,我的钱买口粮吃到老死也吃不完呐。老尼姑说了一句,那脏钱你留看自己用吧。秋仪听见她的迟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庵里的狗也停止了吠叫。秋仪重新面临一片死寂的虚无,反而是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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