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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小萼很快就适应了劳动营内的生活,她是个适应性很强的女孩,缝麻袋的工作恢复了良好的睡眠,小萼昔日的神经衰弱症状不治而愈。夜里睡觉的时候,瑞凤的手经常伸进她的被窝,在小萼的胸脯和大腿上摸摸捏捏的,小萼也不恼,她把瑞凤的手推开,自顾睡了。有一天她梦见一只巨大的长满黑色汗毛的手,从上至下慢慢地掠过她的身体,小萼惊出了一身汗。原来还是瑞凤的手在作怪,这回小萼生气了,她狠狠地在瑞凤的手背上掐了一记,不准碰我,谁也别来碰我!

  在麻袋二场里,小萼的眼前也经常浮现出那只男人的手,有时候它停在空中保持静止,有时候它在虚幻中游过来,像一条鱼轻轻地啄着小萼的敏感部位。小萼面红耳赤地缝着麻袋,她不知道那是谁的手,她不知道那只手意味着什么内容,只模糊感觉到它是昔日生活留下的一种阴影。

  到了1952年的春天,小萼被告知劳动改造期满,她可以离开劳动营回到城市去了。小萼听到这个消息时手足无措,她的瘦削的脸一下子又无比苍白。妇女干部问,难道你不想出去?小萼说,不,我只是不知道出去后该怎么办,我有点害怕。妇女干部说,你现在可以自食其力重新做人了,我们会介绍你参加工作的,你也可以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了。妇女干部拿出一叠表格,她说,这里有许多工厂在招收女工,你想选择哪一家呢?小萼翻看了一下表格,她说,我不懂,哪家工厂的活最轻我就去哪家。妇女干部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们这些人的思想是改造不好的,那么你就去玻璃瓶加工厂吧,你这人好吃懒做,就去拣拣玻璃瓶吧。

  在玩月庵的开始那些日子,秋仪仍然习惯于对镜梳妆。她看见镜子里的脸日益泛出青白色来,嘴唇上长了一个火疱。她摸摸自己最为钟爱的头发,她想这些头发很快就要从她身上去除,而她作为女人的妩媚也将随之消失。秋仪对此充满了惶恐。

  老尼姑选择了一个吉日良辰给秋仪剃发赐名。刀剪用红布包着放在供台上,小尼姑端着一盆清水立于侧旁。秋仪看着供台上的刀剪,双手紧紧捧住自己的头发。秋仪突然大声叫起来,我不剃,我喜欢我的头发。老尼姑说,你尘缘未断,本来就不该来这里,你现在就走吧。秋仪说,我不剃发,我也不走。老尼姑说,这不行,留发无佛,皈佛无发,你必须作出抉择。秋仪怒睁双眼,她跺跺脚说,好,用不着你来逼我,我自己绞了它。秋仪抓起剪刀,另一只手朝上拎起头发,刷地一剪下去,满头的黑发轻飘飘地纷纷坠落在庵堂里,秋仪就哭着在空中抓那些发丝。

  秋仪剃度后的第三天,老浦闻讯找到了玩月庵。那天没有香火,庵门是关着的。老浦敲了半天门,出来开门的就是秋仪,秋仪看看是老浦,迅速地把门又顶上了,她冲着老浦说了一个字,滚。老浦乍地没认出是秋仪,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秋仪在院子里对谁说,别开门,外面是个小偷。老浦继续敲门,里面就没有动静了。老浦想想不甘心,他绕到庵堂后面,想从院墙上爬过去,但是那堵墙对老浦来说太高了,老浦从来没干过翻墙越窗这类事。老浦只好继续敲门,同时他开始拼命地推,慢慢地听见里面的门闩活动了,门掩开了一点,老浦试着将头探了进去,他的肩膀和身体卡在门外。秋仪正站在门后,冷冷地盯着老浦伸过来的脑袋,老浦说,秋仪,我总算又见到你了,你跟我回去吧。秋仪用双手捂住了她的头顶,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老浦竭力在门缝里活动,他想把肩膀也挤进去。老浦说,秋仪,你开开门呀,我有好多话对你说,你干什么把头发剃掉呢?现在外面没事了。你用不着东躲西藏了,可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剃掉呢?老浦的一只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一把抓住了秋仪的黑袍。秋仪像挨了烫一样跳起来,她说,你别碰我!老浦抬起眼睛哀伤地凝视着秋仪,秋仪仍然抱住她的头,她尖声叫起来,你别看我!老浦的手拼命地在空中划动,想抓住秋仪的手,门板被挤压得嘎嘎地响。这时候秋仪突然从门后操起了一根木棍,她把木棍举在半空中对老浦喊,出去,给我滚出去,你再不滚我就一棍打死你。

  老浦沮丧地站在玩月庵的门外,听见秋仪在里面呜呜地哭了一会儿。老浦说,秋仪你别犟了,跟我回去吧,你想结婚我们就结婚,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但是秋仪已经踢踢吐吐地走掉了。老浦面对着一片死寂,只有茂密的竹林在风中飒飒地响,远远的村舍里一只狗在断断续续地吠,玩月庵距城市十里之遥,其风光毕竟不同于繁华城市。这一天老浦暗暗下决心跟秋仪断了情丝,他想起自己的脑袋夹在玩月庵的门缝里哀求秋仪,这情景令他斯文扫地,老浦想世界上有许多丰满的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又何苦天天想着秋仪呢,秋仪不过是翠云坊的一个妓女罢。

  1952年老浦的阔少爷的奢侈生活遭到粉碎性的打击,浦家的房产被政府没收,从祖上传下来的巨额存款也被银行冻结,老浦的情绪极其消沉,他天天伏在电力公司的写字桌上打瞌睡。有一天老浦接到一个电话,是小萼打来的,小萼告诉老浦她出来了,她想让老浦领她去见秋仪。老浦说,找她干什么?她死掉一半了,你还是来找我,我老浦好歹还算活着。

  在电力公司的门口,老浦看见小萼从大街上姗姗而来,小萼穿着蓝卡其列宁装,黑圆口市鞋,除了走路姿势和左顾右盼的眼神,小萼的样子与街上的普通女性并无二致。小萼站在阳光里对老浦嫣然一笑,老浦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她比原先漂亮多了,他的心为之怦然一动。

  正巧是吃午饭的时间,老浦领着小萼朝繁华的饭店街走,老浦说,小萼你想吃西餐还是中餐?小萼说,西餐吧,我特别想吃猪排、牛排,还有罐焖鸡,我已经两年没吃过好饭了。老浦笑着连声允诺,手却在西装口袋里紧张地东掏西挖,今非昔比,老浦现在经常是囊中羞涩的。老浦估量了一下口袋里的钱,心想自己只好饿肚子了。后来两个人进了著名的企鹅西餐社,老浦点菜都只点一份,自己要了一杯荷兰水。小萼快活地将餐巾铺在膝上,说,我的口水都要掉下来了。老浦说,只要你高兴就行,我已经在公司吃过了,我陪你喝点酒水吧。

  后来就谈到了秋仪,小萼说,我真不相信,秋仪那样的人怎么当了姑子,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老浦说,鬼知道,这世道乱了套,什么都乱了。小萼用刀叉指了指老浦的鼻子,她说,你薄情寡义,秋仪恨透了你才走这条路。老浦摊开两只手说,她恨我我恨谁去,我现在也很苦,佩不上她了。小萼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秋仪好可怜,不过老浦你说得也对,如今大家只好自顾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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