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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老浦回家后就被浦太太拦在花园里了。秋仪听见浦太太对他又哭又闹的,缠了好半天,秋仪觉得好笑,她想浦太太也可怜,这是何苦呢?她本来就没打算赖在浦家,她只是不喜欢被驱逐的结果,太伤面子了。

  老浦上楼后脸上很尴尬。秋仪含笑注视着他的眼睛,等着他说话。秋仪想她倒要看看老浦怎么办。老浦跑到盥洗间洗淋浴,秋仪说,要我给你擦背吗?老浦说,不要了,我自己来。秋仪听见里面的水溅得哗哗地响,后来就传来老浦闷声闷气的一句话,秋仪,明天我另外给你找个住处吧,秋仪愣了一会儿。秋仪很快就把盥洗间的门踢开了,她指着老浦说,果然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我算看错你了。老浦的嘴凑在水龙头上,吐了一口水说,我也没办法,换个地方也好。我们一起不是更方便吗?秋仪不再说话,她飞速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全部塞到刚买的皮箱里。然后她站到穿衣镜前,梳好头发,淡淡地化了妆。老浦在腰间围了条浴巾出来。他说,你这就要走?你想去哪里?秋仪说,你别管,把钱掏出来。老浦疑惑他说,什么钱?秋仪啪地把木梳砸过去,你说什么钱?我陪你这么多天,你想白嫖吗?老浦捡起木梳放到桌上,他说,这多没意思,不过是换个住处,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秋仪仍然柳眉倒竖,她又踢了老浦一脚。你倒是给我掏呀,只当我最后一次接客,只当我接了一条狗。老浦咕哝着从钱包里掏钱,他说,你要多少,你要多少我都给你。这时候秋仪终于哭出声来,她抓过那把钞票拦腰撕断,又摔到老浦的脸上,秋仪说,谁要你的钱,老浦,我要过你的钱吗?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老浦躲闪着秋仪的攻击,他坐到沙发上喘着气说,那么到底要怎么样呢?你既然不想走就再留几天吧。秋仪已经拎起了皮箱,她尖叫了一声,我不稀罕!然后就奔下楼去,在花园里她撞见了浦太太,浦太太以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秋仪的皮箱,秋仪呸地对她吐了一口唾沫,她说,你这个假正经的女人,我咒你不得好死。

  秋仪起初是想回家的。她坐的黄包车已经到了她从小长大的棚户区,许多孩子在媒碴路上追逐嬉闹,空中挂满了滴着水的衣服和尿布,她又闻到了熟悉的贫穷肮脏的酸臭味。秋仪看见她的瞎子老父亲坐在门口剥蚕豆,她的姑妈挽着袖子从一只缸里捞咸菜,在他们的头顶是那块破烂的油毡屋顶,一只猫正蹲伏在那里车夫说,小姐下车吗?秋仪摇了摇头,往前走吧,一直往前走。在经过父亲身边时,秋仪从手指上摘下一只大方戒,扔到盛蚕豆的碗里,父亲竟然不知道,他仍然专心地剥着蚕豆,这让秋仪感到一种揪心的痛苦。她用手绢捂住脸,对车夫说,走吧,再住前走。车夫说,小姐你到底要去哪里?秋仪说,让你走你就走,你怕我不付车钱吗?

  路边出现了金黄色的油菜花地,已经到了郊外的乡村了,秋仪环顾四周的乡野春景,有一大片竹林的簇拥中,露出了玩月庵的黑瓦白墙。秋仪站起来,她指着玩月庵问车夫,那是什么庙?车夫说,是个尼姑庵。秋仪突然自顾笑起来,她说,就去那儿,干脆剃头当尼姑了。

  秋仪拎着皮箱穿过竹林,有两个烧香的农妇从玩月庵出来,狐疑地叮着秋仪看,其中一个说,这个香客是有钱人。秋仪对农妇们笑了笑,她站在玩月庵的朱漆大门前,回头看了看泥地上她的人影,在暮色和夕光里那个影子显得单薄而柔软。秋仪对自己说,就在这儿,干脆剃头当尼姑了。

  庵堂里香烟獠绕,供桌上的松油灯散着唯一的一点亮光。秋仪看见佛龛后两个尼姑青白色的脸,一个仍然年轻,一个非常苍老。她们漠然地注视着秋仪,这位施主要烧香吗?秋仪沉没在某种无边的黑暗中,多日来紧张疲乏的身体在庵堂里猛然松弛下来,她跪在蒲团上对两个尼姑磕了一记响头,她说,两位师傅收下我吧,我已经无处可去。两个尼姑并不言语,秋仪说,让我留在这里吧,我有很多钱,我可以养活你们。那个苍老的尼姑这时候捻了捻佛珠,飞快地吟诵了几句佛经,年轻的则掩嘴偷偷地笑了,秋仪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焦躁和绝望,秋仪的手拼命敲着膝下的蒲团,厉声喊道,你们聋了吗?你门听不见我在求你们?让我当尼姑,让我留在这里,你们再不说话我就放一把火,烧了这个尼姑庵,我们大家谁也活不成。

  秋仪怎么也忘不了在玩月庵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她独自睡在堆满木柴和农具的耳房里,窗台上点着一支蜡烛。夜风把外面的竹林吹得飒飒地响,后来又渐浙沥沥地下起了雨。秋仪在雨声中辗转反侧,想想昨夜的枕边还睡着老浦,仅仅一夜之间脂粉红尘就隔绝于墙外。秋仪想这个世界确实是诡谲多变的,一个人活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谁会想到喜红楼的秋仪现在进了尼姑庵呢!

  很久以后小萼听说了秋仪削发为尼的事情。老浦有一天到劳动营见了小萼,他说的头一句话就是秋仪进尼姑庵了。小萼很吃惊,她以为老浦在说笑话。老浦说,是真的,我也才知道这事。我去找她,她不肯见我,小萼沉歇了一会儿,眼圈就红了。小萼说,这么说你肯定亏待了秋仪,要不然她绝不会走这条路。老浦愁眉苦脸他说,一言难尽,我也有我的难处。小萼说,秋仪对你有多好,翠云坊的女孩有这份细心不容易,老浦你明白吗?老浦说我明白,现在只有你小萼去劝她了,秋仪听你的话,小萼苦笑起来,她说老浦你又糊涂了,我怎么出得去呢?我要出去起码还有半年,而且要劳动表现特别好,我又干不好,每天只能缝二十条麻袋,我自己也恨不能死。

  两人相对无言,他们坐在哨楼下的两块石头上。探视时间是半个钟头,小萼仰脸望了望哨楼上的哨兵说,时间快到了,老浦你再跟我说点儿别的吧。老浦问,你想听点什么?小萼低下头去看着地上的石块,随便说点儿什么,我什么都想听,老浦呆呆地看着小萼削尖的下额,伸过手去轻轻地摸了一下,他说,小萼,你瘦得真可怜。小萼的肩膀猛地缩了起来,她侧过脸去,轻声说,我不可怜,我是自作自受,谁也怨不得。

  老浦给小萼带来了另外一个坏消息,喜红楼的鸨母已经离开了本地,小萼留在那里的东西也被席卷而空了,小萼哀怨地看了老浦一眼,说,一点没留下吗?老浦想了想说,我在门口抢到一只胭脂盒,好像是你用过的,我扳贮带回家了。小萼点点头,她说,一只胭脂盒,那么你就替我留着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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