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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治安小组和三霸他们在玻璃门边对峙,三霸说,王小改你们手里抓的什么东西,接力棒啊?别拿这棍子来吓我,空屁他把我姐姐气得犯了心脏病,你说我能不能饶他?我来私了,你给我个面子,等五分钟再进来。王小改说,三霸你也给我个面子,你要私了,千万别在这里,这里闹出事情来是我的责任,换个地方,谁管你的闲事谁是小狗。

  两拨人堵着门谈判的时候,慧仙在外面喊老崔和小陈的名字,两个理发师都不敢答应,慧仙就要往理发店里闯,两个小青年上去截住了她,李庄老七嬉皮笑脸地说,小铁梅你小心啊,你袒护空屁,就得罪我们大哥了,你不让我们拆空屁的喇叭,我们就让你帮我们吹喇叭。一句下流话把慧仙惹急了,她啪地打了李庄老七一个耳光,你们别以为我落到这一步,就由你们欺负了?欺负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我认得你们,现在让你们嚣张,明天我一个电话打给地区人武部,让王部长派人来,带枪来收拾你们!

  他们对慧仙还算客气,慧仙终于从三霸他们的人墙里挤了进来,抓起一把扫帚走近我,在我身上打了一下,你自作自受啊,活该,还不爬起来?我挣扎了几下,身体散了架似的,怎么也爬不起来,慧仙的手伸过来,还是没法把我拽起来,一跺脚对着老崔小陈嚷起来,老崔小陈你们是不是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看热闹?快过来帮帮忙,把他送出去!

  老崔和小陈把我送到了门边,趁着三霸他们队形混乱,我跑到理发店门外。李庄老七先追上来,朝我腰间踢了一脚,我躲闪不及,被他踢中了,另一个青年抓过理发店的剃须刀追出来,拿剃须刀做飞镖,朝我的脖子飞,刀子从我的耳边掠过去了。我跑到街上,听见三霸在我身后大声叫喊,空屁我让你跑,岸上你能跑,水上我看你往哪儿跑?我可记得你家的船,向阳船队七号船对不对?你回船上等着我!

  4

  我亡命地奔跑。

  我惊魂未定,身体各个部位都疼痛难忍,但我一直坚持在跑。恍惚中我觉得自己这样奔跑了很多年了。我从不练习跑步,可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在经历各种各样的险情,必须拼命奔跑,不跑不行。奔跑途中我瞥见一个穿酱红色毛衣的女人从杂货店的台阶上走下来,那个高挑匀称的身影在我的左前方忽隐忽现,从背后看酷似我母亲乔丽敏。我从街路的右侧跑到了左侧,仿佛一条垂死的鱼追逐最后一滴水,我尾随着那个女人,突然强烈地思念起我母亲来了。我拼命地逃跑,心里软弱到了极点,明明知道我是在尾随一个母亲的幻影,但我仍然紧追不舍。我跑过杂货店,撞见一支排队买白色田径鞋的队伍,队伍里混杂了几个青少年,他们好奇地看着我,目光都沉在我的下身部位,有个愣头青冲出队伍追逐我,嘴里喊,空屁,空屁,三霸给你上的什么课?三霸拆你的喇叭了?我哪儿顾得上跟他们纠缠,折返到街道的右侧继续奔跑,我必须跑,不跑不行。经过一排宣传橱窗的时候,我瞥见了橱窗里“只生一个好”的计划生育宣传画,画上那个怀抱婴孩的年轻妇女再次让我想起了母亲乔丽敏,那张鲜艳而失真的面孔似乎临摹了我母亲的青年时代,一样灿烂的微笑,一样空洞的幸福,临摹得惟妙惟肖。我跑到街道的右侧,街道左侧母亲的幻影就消失了,我回头一望,恍惚中看见我母亲的幻影在后面监视我,她躲在梧桐树的树荫下,用一只塑料拖鞋不停地拍打树干,不成器的儿子呀,看着我干什么?现在想起我来了?已经迟啦!

  我从棉花仓库边的小路穿出去,下意识地折向码头方向,一抬眼看见母亲的影子又出现在小路上,她从仓库幽暗的门洞里闪出来,举着拖鞋对我说,你往哪儿跑?别去船上,三霸他们会追来的。我挥手驱赶那个幻影,听见母亲的声音说,你还要撵我呢?这世上只有我会救你了,东亮你快回家去,回家去!我仓皇地停下了脚步,很奇怪,我停下脚步,母亲的幻影也消失了,她尖利的敦促和警告声也消失了。回家。我想回家。可是我的家在哪儿呢?我身心交瘁,头脑却很清醒,我的家在向阳船队的驳船上,我在油坊镇上没有家了,上船十三年,我在岸上早就没有家了。这么熟悉的街道,这么熟悉的房屋,这么多的门洞和窗子,都是别人的家,没有我的家。我无处可去。在棉花仓库附近踯躅了一会儿,正要朝路边的水泥管子里钻,听见西北方向传来了学校放学的铃声,那铃声悠然回荡,让我回忆起了十三年前的放学之路,我恍恍惚惚地翻越了一大片堆放建筑垃圾的小山,我要回家去。这条通往工农街的捷径上缀满了我少年时期的足迹,时光在废墟中逆向流淌,我在满地报废的铁皮油桶和货箱中间穿梭包抄,有时候小心翼翼,有时候健步如飞,也就是三五分钟过后,一条熟悉的小街豁然在目,我看见了工农街九号。看见了我十三年前的家。

  暮色掩映着油坊镇最幽静的心脏地区,工农街名不副实,街上的普通居民都已搬迁,只剩下了干部之家,街口停放的一辆吉普车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显示了这地段的高贵,石子路刚刚铺上了沥青,所有人家门扉紧闭,掩映在梧桐树的浓荫里,显得门第森严。工农街九号的房顶院墙几经翻修,清除了鸟窝。斩掉了瓦檐草,崭新的红瓦和雪白的院墙在暮色中闪着洁净而温暖的光芒。

  是我小时候的家。房子几经易主,新主人是综合大楼的纪主任,据说是副团级干部,去年刚刚转业,他有一个欣欣向荣令人羡慕的大家庭,两个儿子在部队,一个是海军,一个是空军。我站在两扇绿漆大门前,看见一大片茂盛的丝瓜藤叶从院子里爬到了门楣上,门上钉了好几块小牌子,五好家庭。光荣军属。优秀党员之家。我注意到纪主任家的信箱,还是我们家用过的旧铁皮信箱,刷了一遍奶黄色的油漆。我瞪着那信箱上隐隐泛出的“库”字,心里一阵酸楚,说不出是温情还是哀伤。抬头一看,院子里的枣树还在,一片枣树叶子落在我头上,我甩了甩头,树叶掉到了我的肩上,我摘下那片树叶,心里想房屋比人还健忘,看起来只剩下这片枣树叶记得我了。好多年没来工农街,悠闲的时候不来,心情好的时候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我觉得自己像一条丧家犬,在狗窝的废墟上流连。有个男孩滚着铁箍从我身边经过,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你是来送礼的?纪主任家人都上班去了,晚上才有人。我说,我不送礼,我是房管所的,来看看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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