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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窗户后面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赵春美好像起来了,窗户吱吱嘎嘎呻吟了一声,大开了,赵春美的脸出现在一团幽暗里,我看见一张浮肿的泪光潋滟的脸,脑门上贴了一张膏药。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看上去不是那么尖锐可怕,是一种冷静幽远的目光,带着一点点悲伤。道歉我不稀罕,我要库文轩的狗崽子下跪。她突然说,他要下跪,向我跪五分钟,再去向我家小唐的遗像下跪,替库文轩跪,跪五分钟!

  我没有想到赵春美要我下跪,王小改和孙喜明一时也愣在窗前了。我转身就要往外面跑,孙喜明过来死死地抱住我,东亮你别走,她是气话,怎么解决问题我们再商量。我听见赵春美在窗户那边说,谁说是气话?他要么下跪,要么滚开,没什么可商量的。王小改舰着脸说,时间上能不能通融一下?五分钟加五分钟要十分钟,跪十分钟怕他不肯呢。赵春美拍着窗台尖叫起来,不肯就给我滚开,我让赵春堂来解决这个问题!孙喜明说,赵大姐呀你能不能变通一下,出来打他骂他,狠狠打,狠狠骂,一样出气的,下跪太难看,他跪不下去的。赵春美冷笑一声说,打他我怕脏了我的手,骂他我没那么多唾沫,我限你们一分钟时间,不下跪就都给我滚开。

  王小改和孙喜明急眼了,王小改居然按住我肩膀往下压。嘴里警告我说,空屁你今天要是再不听话,别怪我手段辣,看我把你交给谁处理去!孙喜明急得在天井里团团转,东亮你就跪一下吧,跪一下也死不了人的,我们不看你下跪,我跟王组长到外面去,保证不看你行不行?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发疯般地左右摔打,挣脱了王小改和孙喜明的四条胳膊,我朝着赵春美家的门外飞奔而去,一口气跑出了绣球坊,听见身后王小改的喊叫,空屁你跑,跑吧,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跑到人民街上,我感到一阵疲惫,突然想起父亲的日程表,看看手表,早就超过了父亲规定的时间,我上岸已经三个小时了,正经事什么都没做,倒是惹下了一大堆麻烦。我走过杂货店门口的台阶,看见一堆人围在台阶上排队买花生米,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空屁,空屁来了!一支队伍都扭过头来看我,对我指指点点的,他们一定知道我惹下的祸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过街的老鼠,赶紧避开大路走小路。我拐进了七步巷,抄小路往人民理发店去。去拿我的旅行包。七步巷那么僻静那么狭窄,我却劈面遇到了孙喜明的儿子小福,小福一见我就对我喊起来,我爹上哪儿去了?我妈让我来找他,找不着他啊!我不好跟小福解释,就搪塞他说,你爹在绣球坊,自己找去!小福说,什么绣球坊?我不认识,你带我去找!我推开小福说,我没空,上岸都快三个小时了,我什么事都没办。小福在后面对我嚷嚷,站住,空屁你快站住,我不认识绣球坊呀,你没良心,我爹都是为你的事忙,忙到现在还空着肚子,你还没空?你要是个人,就带我去绣球坊!我被缠得不耐烦了,回头对小福喊,没空就是没空,我不是人,我是空屁,你们谁也别把我当人!

  3

  我第三次走进人民理发店,险些没能活着出来。

  起初我没有注意到金阿姨的弟弟三霸。我只注意慧仙,慧仙不在,老崔和小陈一个埋头看报,一个对我挤眼睛,我也没有留意老崔的眼色。店堂里似有一股肃杀之气,没有一个女顾客,只有几个陌生男人的身影散落在长椅上水池边,我急着要去买米买盐。没有留意任何异常现象,径直到角落里去拿旅行包,这才发现我的旅行包被人锁起来了,一把自行车锁从旅行包手襻上穿过去,挂在一根水管上。

  一回头我看见了三霸阴森狰狞的脸,三霸说,空屁,你好大的胆,你惹我姐姐就是惹我,你才多大,怎么活得不耐烦了?

  我仓皇地奔向理发店的门,已经来不及了。那三个陌生的青年堵住了门,我冲了几次没冲出去,双臂被他们铐到了身后,身体像一个麻袋一样,被他们扔到了地上,我的脸恰好贴在三霸的腿边,看见了他小腿上的那个著名的老虎刺青。三霸顺势对我的脸踢了一脚,他说,空屁,我亲手修理你,传出去丢人,我不动手,让我小兄弟给你好好上一课吧。

  那三个青年来者不善,像三颗阴沉沉的炸弹包围着我,其中一个留八字胡膀大腰圆的,人称李庄老七,他在金雀河一带的知名度与命案有关,少年时代捅死过人,劳教几年出来,又捅死一个,又进去,不知怎么又放出来了。我知道他们是三霸叫来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他们要给我上什么课。三个人都比我年轻,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统一穿着白色的大喇叭裤,色彩相仿的花格子衬衫,腕上戴着时髦的液晶电子手表。李庄老七裤子皮带上悬着个皮套,皮套露出一点寒光,里面是一把锃亮的电工刀。一个青年问三霸,大哥,今天上什么课?三霸没说话,李庄老七骂他的同伴,蠢货,当然是解剖课,拆他的喇叭!我注意到李庄老七的神情轻松而调皮,说着话还朝我挤眉弄眼,我听懂了他们的暗语,心里一慌,嘴里就向老崔和小陈求援起来,老崔,小陈,你们帮帮我!小陈摊开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老崔则向门外指了指,我循着他的手势往门外一看,看见还有一个穿白色喇叭裤的青年在外面晃荡,很明显是在望风。我懂老崔的意思,三霸严密部署了这堂“课”,他们都爱莫能助了。

  很奇怪,我在绝望之下想起了慧仙,忍不住喊了一声,慧仙!慧仙不在。她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听不见她的回应。三霸嘴里嬉笑着。眼睛却凶恶地瞪着我,你喊慧仙干什么?慧仙是你什么人?你是慧仙什么人?这会儿谁也救不了你,上课铃响了。

  一个青年模拟起上课铃声,叮铃铃,叮铃铃。李庄老七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掏出电工刀来,在我的裤裆里点了一下。我下意识地大叫起来,李庄老七狞笑道,你叫什么,不过是拆掉你喇叭,不疼的,听说你爹喜欢吹喇叭,吹剩了半截喇叭,我们来替你圆一个孝道,让你向你爹学习,让你向你爹致敬!我用双手护住下身,拼命挣扎着站起来,朝店门外跑,门外那个青年身手矫健,迅速把玻璃门拉上了。我的头正好撞在玻璃门上,我的腰被李庄老七箍住了,腿也被另外两个青年绊住了,我精疲力竭,觉得自己像一张纸一样被他们摊在地上,他们解我皮带时我听见了自己的叫声,爹,爹!我自己都不相信,那是我的呼救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向我父亲呼救,也许他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我这么一喊,三霸对着我冷笑起来,你个没出息的空屁,喊你爹干什么?要不是你爹喇叭惹的祸,我们也不会摘你的喇叭,吹喇叭吹喇叭,我来挽救你们父子俩,让你们一辈子吹不了喇叭。

  我看见李庄老七的电工刀拖曳着一道白光,在我的下身附近巡回,翘呀,翘起来,快翘起来,你不翘我们不好做手术!我感到一阵尖锐的冰凉的刺痛。这个瞬间,所有的羞辱和恐惧都被我忽略了,我忘了我躺在理发店里,似乎是躺在我家驳船的后舱里,躺在一个熟悉的噩梦里,三霸他们的脸在我面前晃动,每一张脸都是模糊的,但我父亲的脸在他们的身后时隐时现,眼角的皱纹和下颚的癍癣清晰可辨,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苍老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我依稀听见了父亲劝解的声音,东亮别犟,别犟,忍一下就过去了,让他们剪,剪了也好,剪了就解脱了,剪了我对你就放心了。

  外面响起了一阵尖利的哨声,店堂里静了一下,我感觉到锁着我身体的所有手和腿有所松动,从三霸的腿缝间我看见了玻璃门外的动静,我的救星来了,是王小改和五癞子,他们站在门外跟慧仙说着什么话,那个负责望风的青年已经转移到店堂内。对三霸说,肯定是那小铁梅去报信的,这小骚货,胆子还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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