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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我还不想回去,我系紧了解放鞋的鞋带。寄掉父亲的信之后该做什么呢,其实我很犹豫,有很多地方可去,有很多重要的事可做,只是我不知道先做哪一件事。我边跑边想,我一直在街道的催促声中奔跑,快点,快点跑。我朝粮油加工站的方向跑,根据我的脚步判断,我要去找我母亲,我是想念我母亲了,乔丽敏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要去想念她,为什么?我不知道,这是我的脚告诉我的,要去问我的脚。

  我把旅行包背在身上,跑了很久,才跑到了粮油加工站。碾米车间里机器轰鸣,空气里悬浮着各种粮食的粉末,粮食的清香混杂着柴油的气味。我在白色的粉尘里穿来穿去,看见几个浑身发白的穿工装的女人在里面忙碌,他们的身材不是太高就是太矮,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他们不是我母亲。有个女工发现了我,问我,你找谁?这里太吵,找谁就大声喊。我就是不肯喊,喊不出口,我找乔丽敏,但我没有勇气大声喊出母亲的名字。

  我退出碾米车间,来到女工宿舍的窗外。扒开一团枯萎的爬山虎藤蔓,我看见属于母亲的床和桌子,床已经空了,床板裸露着,上面扔了几张报纸,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她走了?果然走了!这印证了我父亲的猜测。他说她有追求,她一定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去追求什么呢?我这样想着,嘴里蹦出一句话,空屁。我愤怒地观察着我母亲的桌子,桌子上有一只半旧的搪瓷茶缸,里面的茶水长了白色的霉毛,茶缸上照例印上了我母亲的光荣,奖给业余调演女声小组唱优秀奖。我在窗外说,都长霉毛了,还优秀个屁。我的脸贴着窗户,发现桌子的抽屉半开着,里面什么东西在幽幽地闪着光亮,我用力晃那窗户,窗户被我晃开了,我的身体探进去,打开母亲的抽屉,里面跳出来一只蟑螂,吓了我一跳,我拿出了那个镜框,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父亲,母亲,还有我,每个人的面孔都经过人工描色,描得健康红润,看上去像是化了浓妆。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照的,反正照片上的父母还年轻,我很天真,在相框里,我们一家三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母亲把全家福留在抽屉里了,这是什么意思?我的手犹豫起来,我想把镜框拿走,可是我记得我的右手想拿,想带走它,左手反对,左手想砸,想破坏它,结果我用左手拿出镜框,换到右手,我怒吼了一声,把全家福照片狠狠地砸在了宿舍的地上,玻璃粉碎,溅到了我身上,我对着那些玻璃碎片说,空屁,空屁。

  我做的事情,其实不止这么多,当我跑出粮油加工站的大门时,突然听见高音喇叭里响起一段《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旋律,社员——都是——向阳花啊啊,我记得母亲曾经在家里排练这个节目,她扮成农民大嫂,头戴花巾,腰束围裙,手拿一朵向日葵,在院子里扭着腰肢,脸躲进向日葵里,社员——都是——脸突然露出来,对我莞尔一笑,都是——向阳花啊。那是我记忆中母亲不多的笑脸。我想起这张笑脸,眼睛突然一酸,泪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这滴泪水提醒我,我不能饶了我母亲。我要骂她,她听不见,我不知道怎样发泄心里对母亲的怨恨。对面农具厂的那条癞皮狗又跑来看望我,见我对它不热情,它在加工站门口的电线杆下撒了一泡尿,洒完就走了,后来我也朝那根电线杆走过去,拿起半块红砖在电线杆上写了一个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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