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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船民们在厕所里围着四个水龙头和一个自动冲洗机欢呼,治安小组在门口商量对策,王小改这时候显示了他随机应变的能力,禁止如厕是不可行的,也缺乏政策依据,他提出要对船民们因势利导,干脆坏事变好事,利用这个机会,对愚昧落后的船民进行一次树文明立新风的现场教育。五癞子和陈秃子虽然认为船民的思想教育不归他们管,但还是勉强同意了,王小改当场作出分工,让五癞子去监督四个水龙头,陈秃子分管自动冲洗机,他自己监督小便池和大便池,至于女厕所那边,人手所限,只好放任自流了。

  后来我们的耳朵边就响起了王小改悠扬的普通话腔调的声音,节约用水,水是珍贵的资源,注意节约用水!小便向前一步走,小便请入池,入池你们懂不懂?不要滴滴答答尿在外面,要尿在池子里。我告诉你们,这个厕所是样板厕所,上面经常派人来检查的,你们大小便一定要注意文明卫生!那个小孩是谁家的?白瓷砖好好贴在墙上,碍你什么事?为什么要去敲?你知道一块白瓷砖多少钱,八分钱,敲坏了按价赔偿!王六指你吐痰也要注意了,吐痰也要入池,不要乱吐,你别跟我翻眼珠子啊,我告诉你,这个厕所已经拿过两面流动红旗了,要是下次拿不到流动红旗,你们向阳船队要负政治责任的,我不是吓唬你们!

  王小改其实很狡诈,他软中带硬的方法对船民们是适用的,尤其最后的警告是杀手锏,船民们尽管没文化,政治责任是什么责任,心里都是清楚的。他们在人民街公共厕所的狂欢戛然而止,一条长龙由孙喜明带头,依依不舍地盘出了厕所。男人们在厕所门口与妇女汇合,很快恢复了队形,男女老少都带着一种欣慰之情,朝着菜市场走去。

  走过人民街的三岔路口,我一眼看见油坊镇邮局的绿色门窗,那个高脚邮筒立在大门边,器宇轩昂,张大了嘴巴,似乎在等待我的到来。我与邮筒是有约会的,每次上岸我的塑料旅行包里都藏着父亲的信,每次上岸,我都要去邮局为父亲寄信,这次不一样,我被困在船民的队伍里了,船民们从不写信,他们不进邮局,我就无法往邮局跑。父亲关照过我,他的信,连信封也别让人看见。我很为难,不知道寻找什么借口摆脱这支队伍。我拉开了旅行包,手伸进去摸到父亲的三封信,那三封信的收信人,地位一个比一个高,地址一个比一个威严,分别是县委的张书记,地委的刘主任,省委的江部长,我像爱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护父亲的信,不爱护不行,我知道父亲的希望都在他的信里。三个信封是温热的,似乎是被父亲火一样的文字烤热的,那个邮筒张大了嘴巴,等着吞下我父亲的冤屈,可是我不敢轻举妄动,我的脑子里响起了父亲的叮咛,油坊镇是赵春堂的天下,你要提高警惕。我摸着父亲的信左顾右盼,猛然发现五癞子盯着我的手,盯着我的旅行包,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空屁,你包里藏了什么鬼东西?我要检查一下。我慌忙放下三封信,从包里拿出一只酱油瓶子,举起来对五癞子晃荡着,你来检查呀,看看我的酱油瓶子里有没有雷管zha药?五癞子说,谁问你雷管zha药了,你不是写过反标吗,我问你,那包里有没有藏反标?我举着酱油瓶子,一时不知怎么办,幸亏德盛女人打抱不平,她高声骂起了五癞子,什么反标正标的,五癞子你狗仗人势呢,东亮他还是个孩子,犯过错误不能改正了?你那么大个人为难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五癞子没再纠缠我,我紧紧跟住德盛夫妇,排队去了菜场。

  王小改先前的许诺决定了船民们的队伍必定解散,一进菜场,队伍轰地一下散了,大家都先跑到猪肉柜台边,在猪肉柜边挤着闹着。新鲜猪肉最重要,船上的很多孩子生下来就没吃过新鲜猪肉,吃的都是咸猪头和猪油,这也不是孙喜明的谎言。王小改匆匆往办公室去协调,卖猪肉的营业员嘴里惊叫着,你们造反了?柜台挤散架啦,谁告诉你们有新鲜猪肉?连冷冻肉也卖光了,没有猪肉卖给你们呀!陈秃子接过他的哨子拼命吹,向阳船队注意了,队形不要乱,走路排了队,买猪肉更要排队,菜场也有检查团来检查,千万注意秩序,不要哄抢。船民不听他的,兀自挤成一团,妇女都在给男人和孩子分配任务,德盛女人瞅着菜场办公室,对德盛说,王小改怎么还不出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啊,德盛你去排队打菜油,他们要是跟你要菜油劵,千万别给,让他们跟王小改要。

  正吵着王小改领着他爹老王头出来了,那老王头白白胖胖,肥头大耳的,嘴上叼着一根香烟,手里拖着半头肥猪,那半头猪看上去是新宰杀的,新鲜光洁,似乎还冒着热气,人和猪肉一出来,船民们骚动起来,木质的柜台被挤得吱吱嘎嘎地尖叫起来,营业员也在柜台里尖叫,别挤别挤,要挤死人了!船民们也在互相指责,别挤我,我排在你前面呀!别挤了,都是一个船队的,别见了猪肉就忘了人情了!孙喜明不好意思挤进去,在队伍外面一次次地跳起来,跳起来对王小改喊,我们船队这么多人,半头猪怎么够割?再去拉一头出来嘛。王小改对孙喜明的贪婪很生气,他翻着白眼,指指猪指指他爹,孙喜明你气死我了,我帮你们这么大的忙,你还不知足?就这半头猪,我跟我爹磨破了嘴皮子!

  柜台终于被挤散架了,不知道是卖猪肉的营业员发脾气,还是船民们乱抢乱夺的缘故,一把锃亮的割肉刀竟然从船民们头上飞过去了,像一道流星,船民们对此浑然不觉,菜场里的其他人吓得惊叫起来,快把猪肉拖回去,不能卖,不能卖给他们,再卖要出人命啦。船民们已经不听指挥,王小改一声怒吼,把猪肉拖回去,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镇压!治安小组的三个人开始挥舞着治安棍敲人,人群中响起一片骂声和呼救声,然后就打起来了。德盛和五癞子先抱到了一起,王六指和王小改扭打在一起,胆小的春生也在用脑袋撞陈秃子,妇女也加入了,孙喜明的女人和一个女营业员互相撕扯着头发,而德盛女人在帮衬德盛,挥着塑料桶,一下一下地打五癞子的屁股。

  我趁乱过去踹了五癞子一脚,然后就跑走了。不怪我不仗义,这是一个机会,必须跑了,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

  我跑到菜场外面,大街上仍然阳光灿烂人来人往,很多路人听见了从菜场里传来的骚乱声,有人拉着我问,菜场里怎么啦,怎么那么吵啊,是打架吗?我甩掉那些讨厌的手,说菜场里卖新鲜猪肉呢,你们赶紧都去排队吧。我在街上拼命地奔跑,像一只自由的鸟。我一口气跑到邮局,把父亲的三封信塞进邮筒的嘴巴里,很奇怪,少了三封信,我的旅行包一下变轻了。我定下神来,打量着四周,没有人留意我,阳光照着油坊镇的街道,还是那几条街,那么几排房子,还是那些镇上人,穿着蓝色灰色或者黑色服装在街上来来往往,可是我的脚有异样的感觉,三岔路口的街道居然在微微颠簸,路上的石子和水泥都在粗野地冲撞我的脚,石子和水泥似乎在窃窃私语,让他走,让他走开。我不相信我的耳朵,我的脚却告诉我,石子和水泥是在密谈,油坊镇的土地在驱逐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的脚成了外八字,油坊镇的土地认不出我的脚了呢?我在这块土地上跑跑跳跳了十三年呀,土地竟然遗忘了我的脚,它把我的脚视若仇敌,不停地发出一种不耐烦的充满敌意的声音,走开,快走开,回到你的船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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