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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他是谁?达生第一次看见墙上的新镜框时凑近了端详一番,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怎么这样面熟?我肯定在哪儿见过这老东西,达生突然拍了拍手说,我想起来了,是那个耍蛇的老东西,就是它,他不是死在桥洞里让人拖起了吗?你挂他像干什么?那老东西真的是你爹?

  胡说八道。滕凤一边点燃香烛一边说,是你爷爷的像,不是我爹。是你爹的爹,他1953年就死了,那时候还没有你,你怎么会见过他?

  你到底有没有爹?达生这么问了一句,自己觉得这种问题索然无味,又说,你有没有爹关我屁事?我走了,晚上别锁门。

  快走,你满嘴胡话得罪了祖宗神明,谁也救不了你。

  距离那次深夜神秘的啄击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滕凤仍旧是安然无恙,她怀着感激的心情在两个镜框下点香焚烛,她想是三天三夜的香火感化了父亲的阴魂,现在他会放过她了,不管她是否欠下了父亲一笔债,现在他应该放过她了。

  香椿树街居委会规定辖下居民不准养鸡,原先散布于街头檐下的各种鸡笼便都被主人改造了一番,有的存放煤球杂物,有的在鸡笼上架了一块水泥板,鸡笼就成了简易实用的洗衣台了。而沈庭方家的那只硕大的鸡笼现在是一只花坛,花坛里除了人们常见的鸡冠花、凤仙花和夜饭花还有一种宽叶的顶端开花的植物,人们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指着那些红花和黄花问沈庭方,老沈,你养的什么花?沈庭方便骄矜地一笑,说,没见过吧?这叫虞美人,我请人从福建捎来的,沈庭方记得当初在花坛里埋下虞美人的花种,心里担心它长不起来,现在虞美人长得花红叶肥,他自己却成了个瘫坐在藤椅的废人,花开了,人却凋谢了,沈庭方不无感伤地叹了一口气,晴朗的阳光温煦的日子里,沈庭方总是被素梅搀扶到花坛旁,坐在一张宽大的铺有棉垫子的藤椅上,素梅让他看看街景消遣时日,但沈庭方总是朝右侧转着脸,他害怕看见那些喜欢嘘寒问暖的熟人,尤其害怕孕妇金兰突然从他视线走过,素梅让他携带着看营晾晒在外面的衣物、床单或腌菜,但街上小偷小摸的人并没有素梅预期的那么多,而沈庭方从来不朝那些晾晒物看一眼,他只是盯着三丛虞美人看,一丛开着黄花,另两丛开着红花,有时候眼睛里一片模糊,虞美人花会变成金兰风情万种的模样,窃窃地迎风痴笑,这时候沈庭方便像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仓皇地转移,望着他家的门阶和厨房打开的窗户,门阶上刚被素梅擦洗过,湿漉漉的留下两只鞋印,素梅总是在那里出出进进的。

  我去杂货店买盐。素梅挽着竹篮走出来,她腾出一只手伸到沈庭方身后捋了捋那只棉垫子,她说,我去买盐,你不能闭上眼睛眯一会儿吗?这么好的太阳,你闭上眼睛眯一会儿吧。

  好,听你的,我闭上眼睛眯一会儿,沈庭方说。

  沈庭方已经习惯于听从素梅的一切安排,但那天他没有听她的,一些貌似正常的迹象引起了他的注意。首先是素梅的头发,素梅出门前将头发梳得异常整齐而光亮,而且她走路的姿态也与平时不同,走得很急很快,沈庭方正在纳闷的时候看见王德基从他身边走过,王德基走得悠闲,但沈庭方发现他的脚步追逐着素梅,王德基与素梅始终保持着大约五米远的距离,两个背影都已经是很小很模糊了,沈庭方依稀看见素梅的背影停滞在铁路桥下不动了,她好像回过头对王德基说了什么,说了什么?然后那两具背影便一齐缩小,最后从沈庭方视线里消失了。

  沈庭方无法在午后的阳光下闭上眼睛假寐,他瞪大眼睛看着街上陆续走过的行人,他想要是自己像那些人一样腿脚方便,他可以悄悄地跟上去证实或打消这份疑虑,但他只能这么坐着,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他什么也干不了,他只能坐在藤椅上想象,怀疑和否定,否定以后再次怀疑,想像,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是不是约好了去某一地方?假如他们真的有什么关系,是谁先勾搭了谁?

  对门的滕凤端了一盆肥皂水出来,哗地泼在街上。沈庭方被泼水声惊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什么,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问滕凤,李师母,现在几点钟了?

  滕凤说,广播刚响,两点钟吧,滕凤的眼睛斜睨着横越两家屋檐的晾衣竿,对素梅占据了所有晾衣空间明显带着怨气,她说,我洗了一大盆东西往哪儿晾?邻里之间,凡事不好太过份的,怎么能这样?

  沈庭方已经转过脸去望着远处铁路桥的方向,他说,两点钟,这么好的太阳,我闭上眼睛眯一会儿,眯到三点钟正好。

  沈庭方那天始终没有闭上眼睛假寐,他目光如炬地等待着,等待素梅买盐归来。那件事情也许发生了,也许只是一种猜疑,沈庭方想只要等她回来,答案自然就有了。他想他是过来人,假如那件事情发生了,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冼铁匠的那条黄狗从垃圾箱边跑过来,钻到沈庭方的藤椅下嗅着什么,滚开,沈庭方用拐杖朝下面捅了捅,黄狗一溜小跑着奔到水泥电线杆前,回头对着沈庭方吠了一声,然后它抬起一条腿,撒一泡尿。沈庭方厌恶地皱起眉头,他不知怎么觉得王基德就像那条公狗,王德基想女人想疯了,王德基打量女人的目光比剪刀更锋利,像要剪开她们的衣裳。他沉迷于去城墙捉奸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公狗的标志。或许他估计到素梅现在是独守空床?或许他就是要钻我的空子?沈庭方想,对于这个鳏夫他应该明察秋毫。

  素梅大概是三点半钟回来的,她的蓝子里装满了盐包和绿色的莴苣。沈庭方看见她把篮子放在他的膝盖上,这种随意寻常的动作并不能减轻沈庭方的猜疑,他注意到素梅面色绯红,梳得光滑黑亮的短发上沾了一片细小的纸屑,你看看篮子里那副猪大肠,素梅一边拍打着晒干了的被单一边说,猪大肠摸着还热乎乎的呢,晚上给你红烧了吃。沈庭方没有翻动篮子里的东西,他的眼睛惊愕而愤怒地睁大了——王德基手里提着一副猪大肠,正从街上走过,王德基的目光在沈庭方脸上匆匆滑过,鬼鬼祟祟地落在素梅的头发上,落在那片嵌入发丝的纸屑上,最后他仰起脸对着天空眨了眨眼睛,沈庭方捕捉到了王德基的一丝微笑,是诡秘的淫荡的一丝微笑,王德基从来不露笑脸,但那天他从沈家夫妇身边走过时确实笑了。

  买两斤盐买点菜,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沈庭方说。

  买盐排队,买莴苣排队,买猪大肠更要排队。素梅从男人膝盖上拎起篮子说,现在买什么不要徘队?我让你眯一会儿的,你把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

  幸亏我睁着眼睛。沈庭方的话说了一半,他冷静地在女人全身上下打量着,发现素梅的绿色罩衫掉了一粒钮扣,你掉了一粒钮扣,沈庭方闭着眼睛说,你头发上有一片纸屑。

  这颗钮扣掉了好几天了,没顾上钉,素梅摸了摸头发,摘下那片纸屑,突然意识到什么,她说,咦,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什么钮扣纸屑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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