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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艺术是高贵的,是这世界上最高贵的东西。什么是艺术?高贵就是艺术,那是唯一不朽的事情,是贝多芬说的,‘爵爷有得是,可贝多芬只有一个’。什么王族贵胄,都是一时的飞扬,过眼烟云,那不是高贵。我说的是精神的高贵。那不是谁都能懂的,就像珠穆朗玛峰并不是谁都能去登的。就比如珠穆朗玛峰,它寒冷、孤独、空气稀薄人迹罕至,不管历史怎么沉浮变换,人间怎么吵嚷得鸡零狗碎,它都还是那么高贵地矗立着,不为所动,低头看着和听着这个可笑的人间。人们有时会忘记它,庸人也许永远都不能发现它,但是,任什么君王权贵都得仰望它,任什么污泥浊水都休想诋毁它、埋没它,它一片洁白,只有天色是它的衬照,只有阳光和风能挨近它,阳光和风使它更加灿烂、威严。它低头看着你,谁让你混在这个庸俗的人群里了呢?你只好向它那儿走吧。你就向它那儿爬吧,或者是它征服你或者是你征服它,那都是高贵的……去征服它,不管会怎样,用你高贵的精神去征服它们,不管会怎样你都是一个高贵的征服者……”

  画家目光痴滞,沉在他自己的梦境里。

  好一会儿他才似醒来:“你刚才问我什么来?”

  “没有,我什么也没问。”

  “刚才,刚才我们是说起了什么?”

  “爱情。”

  “对了,爱情。爱情也是这样,得是崇拜,崇拜和……和……”

  “征服。”O说,声音显得过于平板。

  “怎么,你累了吗?”

  “啊不……”

  幸好天黑了,Z看不清O的表情。

  “你是不是有点儿冷?”

  “也许是吧……咱们该回去了。”

  他们一起往回走。河水的波光也暗下去,只有汩汩不断的声响听得清楚。

  “对,征服。”画家继续说着,“不过,不过那不是靠权势和武力……而是靠你内在的力量,用你高贵的精神去……去征服……嘿,你听没听过鲍罗丁的那首曲子?那部关于伊格尔王远征的歌剧?”

  “哪国的?”

  “别管哪国的。这不像你问的,你不像个不懂艺术的人。也别管是什么时代的,这不重要。”

  “歌剧?”

  “对,你只要记住,那是一个王者远征的故事。”

  “那个人,”Z说,“那个伊格尔王,他战败被俘。敌人说可以放了他,条件是他得答应不再与他们为敌。但是这不能答应,伊格尔王拒绝了这屈辱的条件。”

  “他的神情,你懂吗,”Z说,“或者是他的姿态,震撼了敌人。你懂吗?那并不是简单的宁死不屈,并不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歇斯底里似的狂喊,或者毫无尊严地叫骂,或者强摆出一副僵硬的姿势,用冷笑为自己壮胆。不,绝对不是那样。在我想来,那个王者他只是说:‘不,这不行。’就像对他的部下说话一样,就像告诉他的随从说‘不,这件事不能办’一样。因为他生来就是这样,他生来就不懂除了高贵还能怎样的人,他不幸被俘,但这并不说明有谁能够侮辱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战败者应该有什么特别的语言,他生就一副王者的习惯。他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征战的疲劳,嗓音已不如往日浑厚圆朗,他可能会抱歉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至于敌人的条件嘛,那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提出的要求,对他说‘不,不行’就够了,就算看得起他们了。”

  “你看过吗?”

  “什么?”

  “这歌剧?”

  “我是听见的。从那音乐里你能听见全部他的形象,高贵的神态、高贵的习惯和历史。他以他高贵的意志赢得了敌人的敬佩,于是,波罗维茨可汗命令他的臣民为伊格尔王歌舞。我说的就是那时的乐曲。在蛮荒的草原上,夕阳辉照,伊格尔王这个尘世的战败者,享受着看似比他强大的敌人的尊敬,享受着敌国臣民献上的歌舞……”

  Z停了一会儿,也许是为了沉稳一下情绪,也许是在听那遥远空阔、扬扬浪浪的乐曲或者天籁之声。

  满天里都是夏夜的星光。

  “伊格尔王,”Z说,“他是真正的征服者、高贵者,他才是真正的王者。”

  “当然,”Z又说,“那个波罗维茨可汗也不错,也是个高贵的人,因为……因为他懂得崇拜什么。这就是我说的崇拜和……和征服……”

  199

  这天晚上,市场街上的画室里,一遍一遍地放响着那部歌剧。

  伊格尔王远征的故事。

  当然,正在转动着的已经不是留声机上的那张老唱片,而是录音机里的磁带。父亲留下的那张老唱片没能逃过“文革”的劫难。Z对这出歌剧的喜爱近乎偏执、无理,它的唱片和磁带的各种版本,Z都收藏至少有三份。苦闷和得意时,首要之事是要让它响起来。冥思苦想而不得的时候,偶然放笔而恰中心思的时候,都要让它响起来,让那乐曲沉沉地或是热烈地响彻他的画室。这样的时候,我记得画家就像个虔诚的信徒那样闭目危坐,在染满了画彩的地上,很久很久,无论深夜还是清晨,他都可能忽然从那铿锵飞扬的节奏中跳起来,或者,就在那沉浑辽阔的旋律里睡去。

  这夜那旋律又在市场街上传扬,流过一个个空空的货摊,仿佛从蛮荒的草原踏进这枯萎的城市,从生气勃勃的远古傲视这蝇营狗苟的现代。

  O听着,在灯下然后是在月光中,不时地看看Z。

  Z还是坐得离O很远,靠墙角的地方。身旁放一杯酒,但他几乎不去动。灯光或者月光都照不见他的脸。

  我想那时,就是Z的窥望。

  Z的目光肯定不在这间简陋的画室里,甚至不在这个尘世。

  也不在他新婚的妻子身上。

  也许是女教师O,也许是我,从那苍凉又灿烂的旋律中,从画家Z沉醉的呼吸里,听出了:你的崇拜要变成崇拜你,你要高贵地去征服你曾经崇拜的高贵……

  Z呢?我想Z可能会听见另一条街上曾有过的二胡声,因而我和Z都会看见一个少年从他烂醉的继父身旁羞愧地走开,从他苦难、屈辱的母亲身边悄悄躲开,从他可爱的异父母姐姐身旁跑开,走向一座美丽的房子,走近一扇扇关闭着的高贵的门前。但是由于O的到来,画家Z看见一扇扇关闭着的门正在打开,由于O对他的仰望,由于O走进这简陋的画室,由于O的委身于他,Z听见,随着那乐曲的渐渐辉煌所有的门正在纷纷打开,打开,打开,越来越快地打开,无穷无尽……

  也许O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更晚的时候,如果他们再次做爱,O肯定会从画家独特的性爱倾向里再次听见一个征服者的激情。

  但是O爱他,这毫无疑问。

  甚至爱他的征服。甚至爱自己的被征服。

  让他的崇拜变成崇拜他吧,O是愿意的。让他眼中的高贵委身于他吧,O喜欢。

  只要是他喜欢的,她都喜欢。只要是他需要的,她都心甘情愿。

  O,也许就是美丽房子里的那个小姑娘,因为我听见,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听见所有非凡的女人都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过):我不会再伤害他,我不会再让他受伤害,绝不会再让他高贵的心里积存痛苦和寒冷,绝不让这颗天才的心再增添……仇恨……

  O心里一惊,最后这两个字始料未及。

  但是她爱他,爱这个男人,绝无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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