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史铁生 > 务虚笔记 | 上页 下页
一〇三


  开阔的角斗场四周,母鹿们显得不安,不时遥望太阳,白昼越来越短了。公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地再偏斜一点儿的话极地的寒风就将到来,那时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它们必须尽快战胜对手和自己的情人欢聚一堂。以往的艰辛的迁徙和跋涉都是为了现在,它们记得留在冰河土的那些美丽灵魂的嘱托。鹿族的未来将嘲笑任何胆怯,谴责哪怕一秒钟的松懈和怠惰。公鹿使劲用前蹄刨土,把土扬得满身都是,舞动着华丽威武的双角如同舞着祭典的仪仗。跪倒,祈求苍天再多赐给它一些智慧和力量。苍天不语只让秋风一遍一遍扫荡一丝一缕的愚昧。于是公鹿翻然醒悟,抖擞着站起来,迎候那些优秀的对手……

  不不,那绝不是杀戮,角斗只是雄性的风流,从没有过置同类于死命的记载。诗人倾倒于这光明豪勇的较量:没有阴谋,没有记恨的目光,没有假面恭维、乔装的体面或纯洁。因为那儿,没有谁鄙视你的爱欲,没有谁嘲笑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渴求,没有谁把你的心愿贴在墙上然后往上面吐痰。没有秘密和出卖,只有上苍传达的神秘律令。

  小号轻柔地吹响,母鹿以百般温存报答公鹿的骁勇,用舌尖舔平它铁一样胸脯上的伤痕。

  圆号镇定如山,得胜的公鹿甚至傲视苍天。

  母鹿并不急于满足它。要让它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听一听落叶中的长笛,再次领悟那天籁之声。

  失败的公鹿等待来年,大提琴并不奏出恨怨。

  年幼的鹿子在溪流边饮水,在钢琴声中它对未来浮想翩翩……

  诗人必定是在那儿,心醉神痴,流连忘返。他一定会想起他夭折的长诗,泪流满面。在那无人之域诗人痛哭但无声:为什么人不能这样?从什么时候,和为了什么,人离开了这伊甸乐园?

  直到傲慢的得胜者有些惭愧,母鹿这才授予它权利。寒冷到来之前,鹿族的营地上开遍最后一期野花。公鹿终于博得母鹿的赞许,日月轮流做它们的媒人……

  毫无疑问,诗人就在那儿。渺无人烟,静得能听见水的呢喃、草的梦语。诗人想到:这儿可能就是WR的“世界的隔壁”;可能就是那个失去记忆的老人曾经的流放地;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这可能就是Z的生父的漂泊之域。

  在草地上在溪水边,情侣们度着蜜月,厮守交欢,并不离开鹿群,并不需要四壁的隔挡,天下地上处处都是它们的婚床。健美的身体随心所欲地贴近,吻着,舔着,嗅着那销魂的音讯,穷尽爱的想象追随在恋人身旁。鹿群静静地羡慕它们,平和善良的目光偶尔投向它们,祝福甚或是寄予厚望。它们便肆无忌惮地挺起和敞开天赐的性器,魂魄凝聚在那最富感受的部位,感谢苍天,走进梦境,进入和容纳,喷涌和流淌,倾诉和聆听,胸腔里、喉咙里发出阵阵如鼓之声构成四季的最强音,在阳光下和月光里虔诚而忘死地交欢,交欢,交欢……在秋风和细雨里,日日夜夜,享尽生命的自由和平安。

  但是母鹿,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不禁忧伤,它们知道这奉献对公鹿来说意味着什么,母鹿凭本能觉察到不远处狼群的期待,欢乐的交响之中闪烁着不祥的梆声……

  诗人必定也看见了狼群,因为他在那儿,我的印象或者诗人的消息曾在荒原的处处。诗人摸一摸身边的枪,想到:这是人的武器,杀敌的武器。但这是杀敌也杀人的东西呀,因为人与人会成为仇敌!枪声,枪声和枪声,但在那之前是什么?只是手指扣动了扳机吗?

  终于,狼的日子来了。荒原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传播着公鹿疲惫的喘息。狼群欣喜若狂,眼睛里焕发出绿色的光彩,展臂舒腰,向公鹿靠近,敏捷的脚步富于弹性……

  公鹿迅速地衰老了,精疲力竭,步履维艰。鹿群要往南方迁移了,到越冬地去。公鹿跟在浩荡的队伍后边蹒跚而行,距离越拉越大。母鹿回过头来看它,恋恋地,但自己的腹中寄托着鹿族的未来,心被撕成两半。公鹿用视死如归的泰然来安慰伴侣,以和解的目光拜托它往日的情敌。它确信自己绝无气力在冰封雪冻之前回到南方了,便停下脚步,目送亲朋好友渐渐远去。它知道狼已经准备好了,它还记得父亲当年的壮烈牺牲,现在轮到它自己了。公鹿都有一天要做那样的父亲,正如母鹿都有一天要把心撕开两半,这不值得抱怨,这是神赐的光荣。公鹿望一望山腰上等了它一夏天的狼,不免钦佩敌人的韧性和毅力。

  狼群一秒钟之前都还蹲着,一秒钟之后已如脱弦之箭飞下山冈。精力充沛的狼们一呼而起,从四面八方向老鹿包围,漫山遍野回荡起狼的气息和豪情……

  那毕竟是敌人对敌人的战争呀,毕竟是异类间的生死争夺,自然的选择,与生同来的死的归宿。诗人坐在山顶上,浪浪长风中目睹这可畏可敬的天演轮回。人也会这样,跟随自然造化的命途,让岁月耗尽精华,让病老引你去天国去来世的。这不是悲哀。只要那时你能恋恋不舍你的人群也就够了,在这自然淘汰的时刻,能像这老鹿一样祝福你的群类,独自安然赴命也就心满意足,那样,他的长诗也就能有一个朝向梦想的继续了。但是,我们竟会有“敌人”这个词!我们竟会说狼是鹿的敌人!我们竟会说水是火的敌人!我们竟会说困苦和灾难是我们的敌人!也许最后这句话是说对了,人才是人的困苦和灾难吧?因此我们有枪,还有枪林弹雨一般的目光。我们就是那目光,但我们害怕那目光就像鹿害怕狼,就像火害怕水。那目光比死还要可怕。我们抵挡那目光的办法是“以眼还眼”。我们扣动枪机,不是用手指,是用那目光。

  老鹿明白,末日已来临。但它仍旧飞跑,它要引领狼群到一个它愿意死在那儿的地方去。它朝鹿群远去的相反方向跑,它要在最后的时刻尝够骄傲……

  诗人在荒原和在我的写作之夜,再次听见F或者C的声音:“孤独。”“孤独,但不是孤单。”

  他看见了一头鹿的孤单,看见了整个人群的孤独。离开群类,那些美丽的动物面临危险,人呢,倒可能平安。离开群类对那头老鹿和对诗人L都是孤单,但回归群类;对动物是安全,对人却仍难免孤独。无论离开还是回去,人的孤独都不能消灭。

  就快要结冰的溪流中,殷红的鹿血洇开,散漫到远方,连接起夕阳。鹰群在天上盘旋,那是上苍派下的死亡使者,满天的叫声如唱圣诗,迎接老鹿的灵魂回去……

  老鹿的灵魂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坦然从命,诗人相信没有比这更美的结束了。它不是被逐出群类的,这至关重要。诗人在那儿,他看得见。他和我在沉默的荒原,想起白皮松下那个可怕的孩子,想起我们从童年就曾被逐出过群类,不是孤单,那已是孤独。我们一同想起女教师O的死,那还是一个疑案,但比死更不堪忍受的一定就是C所说的孤独,一定。而画家Z,童年那个寒冷孤独的夜晚扎根进他的心里,在那儿长大,不能“以牙还牙”但可以“以眼还眼”。Z走出人山人海,以及他走进低矮的画室、走进那根羽毛的孤傲中去,都是在“以眼还眼”。那羽毛敏感的丝丝缕缕,冷峻、飘逸、动荡甚或疯狂,无不是在喊叫着“尊严”,要洗去久远的屈辱。还有WR,他要消灭的是孤单,还是孤独?在O飘逝的心魂里,以及在那条美妙而有毒的小鱼的残渣中,不光能看见Z的寒冷。在一座美如幻梦的房子和一片芜杂的楼区之间,悠然流淌的钢琴声与小酒店昏暗的醉唱之间,冬天比荒原上来得还早,万木萧疏的季节比这荒原上还要漫长……

  181

  时间和孤独都不结束。无以为继的长诗,流进过一段性乱的历史。

  L有这样一段历史,为世人皆知。

  Z可能也有那样一段历史,不过少为人知。

  性乱的历史,除去细节各异,无非两种:人所皆知的,和少为人知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