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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89

  这些诗写在日记本上,这些信,不知何时寄出。L只是写,还没想过何时寄出。写了这么多,竟没有让他满意的,一封也没有。没有一封真正值得给她看,给T看。一封一封地写,诗人总认为自己的心还不够坦白,还不够率真,不够虔诚。整个夏天,语言总不能捉住心绪,漫溢的心绪也许注定无以表达,语言总是离他的心愿太远。因此这些信,诗人想,还远远配不上T的眼睛,不配给那双圣洁的眼睛看。L把那个本子带在身边,把随时闪现的诗句记下来,随时的灵感,随时的梦幻,随时的纯情和欲念,迷茫和忏悔,向她诉说,向T,向那双神圣的眼睛真理的目光,如同一个信徒对着他的神父,然后在夏夜,一遍遍地修改那些信,那些诗,一遍一遍把他的情书写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但越不满意。

  但是有一天,诗人走进学校,忽然发现他的诗贴在墙上,L摸摸书包,那个日记本不见了。

  墙根儿前挤满了人,那个日记本被一页页撕开,贴在墙上的大字报栏里。L在发现他的诗被贴在墙上的同时发现他的日记本不见了,或者是在他发现那个本子丢失了的同时发现他的情书被公布于众,我不记得这两件事哪一件发生在先,也许一分一秒都不差,是同时。同时,L感到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同时L听见一个声音:“就是他,看呀就是他,臭流氓!——”然后是很多声音,嗡嗡嘤嘤,越来越多的声音:“就是他呀,原来就是他呀……流氓,不要脸……”那声音越来越响,喧嚣,愤怒:“真不要脸,真不知羞耻,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真没想到会是他……肮脏的灵魂,真是肮脏透顶,丑恶……他叫什么……L,对对,L,就是他,L……流氓,流氓,流氓臭流氓……”

  我记得某一个夏天就要结束了,那一天诗人成为“流氓”。

  我记得他站在人群中惊慌失措。我记得他的眼神就像个走失了的孩子,茫然四顾,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那目光中最深的疑问是——那个本子怎么会丢了的?什么时候丢了的?怎么跑到墙上去了?谁?谁把它撕开贴到墙上去的?是谁呢?

  最后,临时革命委员会来人把L带走了。我看见他跟在一个临时革命委员身后走,一边还不断在自己的书包里摸,把书包翻得底儿朝天想找到那个本子。当然没有,当然找不到了。那个初恋的夏天,被人贴在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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