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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少年诗人初恋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是夏天,河水静静地蒸腾,树叶在炽烈的阳光中微缓地翻动,风速很慢有时候完全停止,天气很热。我记得那季节里一幅永恒的情景:少女T走上阳台,阳光使她一下子睁不开眼,她伸展双臂打一个小小的哈欠。眼睛、牙齿、嘴,太阳在那儿照亮水的光影。她赶紧又捂住张开的嘴,同时目光变得生气勃勃,无烦无恼那样子真是可爱。她打哈欠的当儿睡裙吊上去,年轻的双腿又长又美光彩照人,一样有水波荡漾的光影。那是因为远处有一条河。她一只脚踏着节拍,柔软的风吹拂她,那样子无猜无防真是迷人,料必她心里有一条如河的旋律,有一片如水的荡漾。

  她倚在栏杆上在斑斑点点的树影中,双臂交叉背在身后,久久地凝望那条河,凝望太阳下成群成片的屋顶,眼睛里于是又似有一丝忧郁,淡淡的愁苦那样子刻骨不忘……所以我记得诗人仰望她的季节永远是夏天。要感谢那次临时停车,感谢命运之神及时的阻挡,否则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呢,那样的话诗人想,他就会失去他的心上人,失去梦幻般的那个女孩儿——对,少女T。这样想着,便是诗人忽然沉默不语的时候。

  但是,否则还会发生什么事呢?这又让诗人频频坠入幻想,微微地激动,甚至惋惜。至少有一点儿惋惜。夏日的长昼里,火车上那个诱人的夜晚不断跳出来,令L意马心猿。诗人暗自希望那个夜晚不妨重演,L不妨冲破那五个手指的阻挡,冲破她的阻挡更进一步,走向最惊心动魄的地方走进舍生忘死的时间,走进全部的神秘,那样就会走进全部的秘密了,他就可以亲吻她,会的,他会那样,一定,多么好,多么好呀多么诱人,感受异性的亲吻是怎样的温存、骚动、销魂,他要好好看一看她,看遍她并且记住,体尝一个女人欲动情驰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的美妙……唉,可是那次停车,那次可恨的临时停车,真讨厌!这便是诗人的目光定于一处,痴思迷想之时。

  罪恶,但这是罪恶呀!十六岁或者十七岁,诗人的目光于是又惊惶四散,简直罪恶滔天,怎么会是这样?一面庆幸那个夜晚的消失,一面又惋惜它的夭折,一面梦想着少女T,一面又为那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心动旌摇,L你怎么会是这样?十七岁,或者十八岁,诗人的目光像一只惊飞的鸟儿,在那永恒的夏天,不能着落……

  L,他到底爱谁呢?爱哪一个?

  这是爱情吗?哪一个是?

  什么是爱情?

  真的只是花期吗?雄蕊和雌蕊的交合?

  借助风、蜜蜂和蝴蝶?

  千古之问。

  88

  永恒的夏天,狂热的初恋季节,L开始给T写信。

  闷热的夏夜六神无主,无所作为,诗人的心绪无着无落。在灯下翻开日记本,想写些什么。拿起笔又放下,拿起笔,摘去笔帽,想写些什么但又放下,夏天仿佛使心迹漫漶。心好像没有边缘,不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潮汐一般推波助澜心绪漫溢得很深很远,很大,又似很空,因而想写些什么,很想写。笔尖触到纸面,但还不知想要写什么,桌上的老座钟“滴—答—滴—答—滴—答……”也许只因为笔尖不能在那儿停留太久,于是T T T T……她的名字流出在纸上了。原来如此,原来是她的名字,原来是这样啊写她的名字竟使空洞的心渐渐饱满,如此地亲切,亲近,前所未有好似洪蒙初开,一遍遍地写:T T T……各种字体,端庄漂亮的她的名字写满好几页纸。母亲又在夏夜里喊他了:“L!——L!——你在干吗呢?”再翻开一页,浅蓝的横格,盯着第一行看很久,形同祈祷,星移月走诗人的生命潮涌潮落,笔尖离纸面一毫米,颤抖,下一个决心,写下——

  亲爱的T:

  L的第一封情书仅此而已。往下千头万绪不知该写什么。这几个字,就是诗人的第一首诗作。

  母亲在窗外的晚风中喊:“L,L!——你就不知道热吗?又中了什么魔啦?”

  L又翻开一页,诗情满怀,写下——

  亲爱的T:

  我爱你!

  这是第二首诗,两行。这两行字让L端详不够,惊讶它们的平实、尊贵,这两行字仿佛原本带着声音,在纸面上一遍一遍地发出轻轻的呼唤。

  母亲走来,推推儿子的门,推不开。门和窗都关着,窗帘也拉严。

  “L,L!你没病吧?”

  “妈妈你别打扰我。”

  “L,你就不热,你是在过冬天吗?”

  “随便,随便你妈妈,冬天就冬天吧。”

  再翻一页,第三首写的是——

  我亲爱的T:

  我爱你,已经很久。

  爱你已经,一万年!

  才华毕露。诗人L,我至今都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真正的诗。这首诗不要有题目,不要额外再加一个名字,诗——就是它的名字。

  母亲在夏夜的星空下喊他:“L,快来呀,快出来看看,天河,看看今晚的天河有多么清楚!”

  诗人挥汗如雨,浩荡诗情一发而不可收。整整那个夏天,L都在给T写信;或者是说这个季节,夏天这种季节,注定就是向梦幻般那个少女表达爱恋的时候。永恒的夏天,永不倦怠的爱情,在我的印象里年年如此,年年的热恋永不消逝。夏天,是热恋的换一种说法,毫无疑义。那些个夏夜,L的小屋一直亮着灯光,星汉迢迢,万家灯火,一点点一点点闪烁,又一点点一点点都熄灭,诗人的灯光通宵达旦。所有的夏夜里,响着母亲一遍遍呼唤儿子的声音:“L,L,歇歇吧孩子。”“该睡啦,睡一会儿吧L。不管是为什么,人总是要睡觉的呀。”“唉,诗是你这么个写法吗孩子?奶奶当年说对了,你非毁在女人手里不可。”诗人不停地写。

  写什么?一切,当然是一切。

  这个诚实的L,他把心里的一切都写在了纸上。把他的向往、他的心愿、他的幻想、火车之夜、忏悔和忏悔也不能断绝的诱惑、美丽的和丑陋的、一切燃烧的欲望一切昼思夜梦,都原原本本写在他的日记本上,白纸黑字。诗人相信,爱,需要全部的真诚,不能有丝毫隐瞒,他不懂得白纸黑字的危险,他还不懂得诗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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