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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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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是四川人,小个子尖下巴长相不佳,开口“格老子”,闭口“龟儿子”,派头很大,仿佛是个团长。一问他也是七六年入伍的兵,跟我们一样。钱英豪不服气地说:操他大爷的,牛什么?上去才见真功夫,出水才见两腿泥!你们××军厉害,我们蓬莱要塞难道就不厉害,你们是双尾蝎子我们就是两头蛇,你们是老鹰上天寻找鼠兔,我们是老虎下山不吃素食!论道起军事技术钱英豪的确不赖,无论是射击、投弹、拼刺刀、爆破、土工作业,在守备团拔尖,在军区挂号。七八年去军区参加比赛,在海滩上实弹投掷,那天恰巧碰上顺风,他牵肩引臂,借着风势,一下子把一柄手榴弹掷出去扑楞楞打着滚像一只飞出去的黑乌鸦好远才落地,落地就炸。 一股白烟夹着沙子蹿起来,然后听到单薄的爆炸声。观看者叫好。裁判们打开卷尺一量,好家伙,八十八米!破了全军区的纪录,被评为一级投弹能手。首长表扬道:这小伙子简直是门小钢炮!他就是太爱捣乱嘴尖舌快爱发牢骚,所以在黄县没当上班长,也没入党。七八年本来要他复员了,连长稍微喜欢他点,指导员非常不喜欢他。他拿破军装换走了我的新军装,我很舍不得,但我们是一个村的,从小一块放牛割草,偷瓜摸枣,穷不帮穷谁帮穷?舍不得也没法子,我暂时不复员还可以把旧军装换成新军装。 这时候一道命令下来,说七六年七七年入伍的战士一个也不准复员。说要去南边打仗了。我们暗暗高兴,当和平兵没意思,终于捞到了机会。钱英豪比我还要兴奋,把新军装还给我,旧军装要回去,团里开会,连里设宴,送战友上前线。写血书表决心我中指上还落了一个疤。连长指导员敬酒,说祝你杀敌立功为老部队争光。都热泪盈眶搂着抱着好像要生离死别。连长指导员给钱英豪敬酒,英豪不喝说,少来给我里格咙,假惺惺。连长指导员满脸赤红,说我们过去确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这次你上前线,我们在你的档案里填了班长职务,入党嘛因为上面有指示不准搞突击我们没办法,在档案里写了你是支部的重点培养对象,希望对方支部继续培养。 英豪口出恶言,我不吃这一套!赶快给我把档案改回来,老子上去是要生得伟大死得光荣,凭本事打。少来这套猫盖屎的把戏。死了给俺爹娘挣块烈属牌子,每年补助二千工分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活着就要戴一胸脯功劳牌子给你们这些马屁精看看我钱英豪是真英豪还是假英豪!连长说我相信你是真英豪。指导员黑着脸没吱声。小个子四川兵罗班长批评钱英豪:你的被子叠得不标准宽了一公分,个龟儿子重叠,挥舞着竹板尺把潮滋滋的被子拍得啪啪响。叠被子叠不死敌人要靠真刀真枪! 罗班长说先人板板砍脑壳你说的好安逸,你不叠内务检查要扣分,扣你一人影响班集体荣誉,你安的什么心肠?赵副班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你们俩是一块来的,难道你们军区不搞内务?我说搞搞搞,比这搞得还邪虎。我们一年到头不敢晒被子,一晒被子就叠不出棱角来了。我们为了叠成四四方方一块砖都往被子上喷水哩。罗班长说,既然如此那钱英豪就是明知故犯,就是跟我这个班长成心调皮捣蛋。咱是不是往连里汇报,我说别别别罗班长,你不知道钱英豪就是这么个驴脾气,死犟死犟,比黑驴还犟,在黄县时我们全连就他一个人敢晒被子,故意天天晒,有点成心示威的思想,还逢人就宣传阳光里有紫外线,能杀死病毒,勤晒被子有利健康,不晒被子不利健康。 他的被子叠不出线条,鼓鼓囊囊,像个面包,影响整齐划一,每次内务检查都挨批,班里批评连里批评,他却越臭越犟,其实这个人本质不坏,军事技术很过硬,要不是死犟,早就提拔起来了。我说这些句句实情,若有半句虚谎我不是人。罗班长你不信可以调查去。罗班长说,老赵,咱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对不对?现在大敌当前,更要精诚团结,不要搞分裂,要服从纪律听指挥。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对对对,太对了,罗班长,你们军的班长理论水平比我们守备区司令还高!佩服,佩服。高啥子么!罗班长说,还不都是些老生常谈。 赵副班长,说实话,这火药味儿越来越浓,眼看着战争就要爆发,咱要提高警惕,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不能出错。真上去了咱全班要拧成一股绳,攥成一个拳,心往一起想,劲往一处使,别被人家打散,互相照应着,最好一个不死,要死我死,我家兄弟六个,死了我还有五个。钱英豪是独子,他要是死了他家老头老太太可就“秃尾巴狗跳墙头——利索”了。所以咱要保护他。别看我对他有意见,但大问题上还是向着他。你说我水平怎么样?行啦行啦,别景德镇的瓷器,一套一套的啦。我把被子重叠就是。钱英豪拍出一盒烟,红盒上印着金字儿。哎哟我的娘呀,红色大中华!这不是政治局委员抽的烟嘛!一人一支扬散。 班长行喽,别作指示了,抽俺支烟吧,抽支烟堵住嘴。班长说,我们这级干部,一般不能抽战士的烟。今日特殊情况,增进革命友谊嘛,抽支就抽支吧。一边抽,一边研究着烟上的商标,品咂着滋味,说果然味道好。钱英豪你怎么舍得花钱买这等好烟?不过日子啦?钱英豪说,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还过什么日子!吃点,喝点,抽点呗。再说这烟也不是我买的,是一个大姑娘给的。你怎么敢跟地方女青年勾搭连环!罗班长说这可是最最严重的问题,万一出点事,影响军民关系吃不了兜着走。好啦班长,那女青年是二排长的未过门媳妇,香烟是她邮来的。我抢劫了二排长。班长你的心脏回到肚子里去了没有? “伙计,能给我一支烟吗?”他的仿佛非常遥远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唤醒。我看到他那晦暗的脸色,立刻意识到他正在与我一起追忆逝去的岁月。 “太能了!”我匆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来,说,“光顾了胡思乱想,忘了给你烟抽,不好意思了。” 我在军服上擦干湿漉漉的手指,抽出一支烟,递给他。我看到他的弯曲的手指有些颤抖,心中悲凉的情绪与河上迷蒙的雨雾融为一体。我举着冒着强硬的蓝色火苗、发出嗤嗤声响的强力打火机为他点燃香烟。在他就火时,我看到他的脸上布满了一圈圈绿色与褐色的锈蚀,仿佛是一件刚刚出土的铜器。 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像两根棍一样喷出来,这个死去多年的人抽烟的动作和习惯与过去一样。他皱着眉头说: “这烟好冲,什么牌子!” “万宝路。”我说。 “万宝路?没听说过呀,慰问团送来的烟有中华、红塔山、牡丹,没听说有万宝路。” “这是洋烟,美国造,我们打仗那时还没兴起来呢!”我说。 “嗨,跟不上潮流了。”他长叹一声,说,“还有你那个打火机,让兄弟欣赏一下。” 我把打火机递给他,并教他使用方法。他嘴里啧啧有声,连声夸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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