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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我说,“反正今日家是回不去了,上去看看你是乌鸦还是麻雀!”

  我把行李放在河堤上一个干燥些的地方,穿好解放鞋,分开紫穗槐,往堤的漫坡上走了几步,手把着树皮往上爬。黑色的树皮上有一层绿色的青苔,滑溜溜,爬起来十分费力。连爬了三次,都是在离开地面一米多高时哧溜下来。

  “我爬不上去!”我在裤子上擦着手说。

  “别着急,老战友,我来帮你!”话声未毕,一条草绿色的背包绳沿着树干垂下来,树上说,“拽住背包带,我拉你上来。”

  我双手攥住背包绳,脚蹬着树皮的裂缝,施展开侦察兵攀登绝壁的功夫,渐渐升高,离开地面,进入树冠。树冠里黑森森的,河中冰凉的水气袭上来,冷得我牙齿碰撞。我抓住了一根树杈,松开背包绳,站稳了脚抬手抹掉满脸的雨水,懊恼地说:

  “让我看看,你倒底是谁!”

  但这时他已经攀到更高的枝杈上去了。他依然在我头上。我仰起脸看他时,他依然把密集的雨水晃下来,淋得我睁不开眼睛。

  “你小子成心耍我是不?”我攀住树枝,说:“你就是爬上天我也跟着!”

  “好兄弟,你看看桥上那个人,他已经淹死了。”他悲凉地说。

  我透过树枝,往桥上看去。一阵阴森森的风从河上吹来,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河水浑红,像污浊的血。黑色的桥面隐现在河水中,宛若一条大鱼的黑色脊背,沿着桥侧激起的浪墙约有一尺高,浪花缓慢溅起,然后又缓慢地、无声无息地跌在桥面上。一个提着两只巨大的浅灰色旅行包、穿着少校军服、似曾相识的男人站在桥头。他似乎犹豫了一会,然后挽高裤腿、脱下胶鞋、提好东西,试试探探地向桥走去。

  他上了桥,起初走得还很平稳,渐近桥中时,脚步就踉跄起来。桥上的流水冲击着他的腿,两束浪花沿着他的腿爬升又跌落。到了桥心也就是到达河心了,那两束浪花爬升得更高了些,他踉跄得也更厉害。随着一个大踉跄,似乎有一条银光闪闪的白鱼从桥面上跃起,他身子一侧,歪到桥下。他与那条白鱼同时入水。一团草绿在水面沉浮几次,然后便不见了。

  我万分庆幸地想:

  “我要是方才过河会跟这个人一样。”

  这时他在我头上说:

  “没错。”

  “是不是要我谢你?”我问。

  “老战友,不必客气!”他大大咧咧地说。

  他疾速地收着背包绳。背包绳像蛇一样在我眼前晃动。仿佛是在这条像蛇一样灵动的背包绳的带动下,我的身体突然轻松敏捷了许多。我伸手抓着树杈,一耸身,便跃到与他平齐的树杈上。这时我发现我已经身在树冠的顶部了。我坐在一根只有筷子般粗的树杈上,随着河上的气流,悠闲地晃动着身体。我伸手揪住他的衣服,说:

  “混蛋,回过头来!”

  他那套崭新的军衣竟然一抓就破,腐朽如水浸过的马粪纸,我顾不上惊讶,因为他已经微笑着回过头,把他的生着一些紫色痤疮的脸对准了我的眼睛:原来是我的同村伙伴、同班战友,在1979年2月自卫还击战中牺牲了的钱英豪!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并腾出一只拳头,敲打着对方的肩膀,我感到我的眼泪流到了他的肩膀上他的眼泪也流到了我的肩膀上。

  “你小子!”我认真地打量着他那依然生气勃勃的面孔,高兴地说,“你不是死了吗?”“你变老了,”他说,“也胖了,看来这十几年混得不错。”

  “凑合着混吧,你怎么样?”我问。

  他往河中吐了一口唾沫,说:

  “还可以。”

  他坐在树冠上,用双手搂着膝盖,显得轻松适宜,像坐在绿色的豪华沙发上一样。他说:

  “伙计,坐下歇会吧,咱哥俩应该好好聊聊。”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下坐的过程中我模模糊糊地想:如此细软的枝条能承受了我沉重的身体吗?一屁股坐到底,我的疑虑消失了。臀下的枝条既柔韧又有弹性。我也用双手搂住膝盖,盯着他的脸,问:

  “咱俩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他掰着手指,从七九数到九二,说:

  “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我们一起从黄县守备团先坐卡车后坐闷罐车与整个守备区抽调的七百士兵一起叮叮咣咣、吵吵闹闹到了云南省会昆明。又乘卡车上山下坡拐弯抹角到了一个山沟。整训一周后分散补充到××军×××师×××团一营二连三排五班。我在黄县守备团时任班长,现在任副班长。钱英豪当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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