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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他敬了我们每人三杯黑珍珠(酒国市产著名的养胃消食酒)。此酒性格暴躁,如同绞肉机器,喝得大家腹中隆隆直响。

  “腹中有动静不必害怕,这是酒博士。”余一尺指着我说,“吃呀吃呀,快,动手,吃‘龙凤呈祥’凉了滋味不佳。”他夹起龙头,放到那位对驴的生殖器官极感兴趣的女士的碟子里。那女士也不客气,大口咀嚼龙头。众人一齐下筷,犹如风卷残云,把“龙凤呈祥”消灭得干干净净。

  他邪刺刺地笑着说:

  “今夜无法安眠!”

  你们理解他的意思吗?

  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这篇小说写到此处,基本上就算结束了,但我与诸位友谊深厚,总想多跟你们胡扯几句。

  那天,我们一行人吃完了驴宴,跌跌撞撞走出“一尺酒店”,才发现夜已三更,满天星斗,遍地凉露,驴街上泛着湿漉漉的青光,几只醉猫在人家的房顶上争风吃醋,闹得一片瓦响。凉露似霜,逼得街道两侧的树木纷纷落叶。朋友中有喝得半醉者,便高唱革命歌曲,东一句西一句,驴唇马嘴,南腔北调,声音比屋上的猫叫好听不了多少。其他丑态,不愿一一列举。正闹着呢,就听得一行清脆蹄音,从街东头传过来。顷刻,一匹蹄如盅、目如灯的小黑驴,好像一支黑箭,射到我们面前。我吃了一惊,众人也好像吃了一惊,因为唱歌的闭住了嘴巴,呕吐的也闭住了嘴巴,大家都睁大醉眼,看着那奔驰的小黑驴儿。看着它从街东头奔驰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奔驰到街东头,如此者三后,它静静地站在驴街当中,通体黑又亮,不出半点声息,宛若一匹雕塑。我们肢体僵硬,定在各自的位置上,期待着现实证实传说。果然,一阵瓦响流过来,一个黑影飞下来,恰好落在驴背上。那确实是个少年,身背一个大包袱,裸露的皮肤上,闪烁着一层类似鱼鳞的东西,嘴里叼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柳叶小刀。

  五

  莫言老师:

  您好!

  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敬爱的、我最敬爱的老师啊,您的来信如同一瓶美酒,如同一声春雷,如同一针吗啡,如同一颗大烟泡,如同一个漂亮妞……给我带来了生命的春天,身体的健康和精神的愉快!我不是虚伪的谦谦君子,我知道并且敢于公开宣称我的才华横溢,但一直藏在深闺无人识像杨玉环一样,一直委屈在材里拉车像千里马一样,现在,终于,李隆基和伯乐手拉手出现了!我的才华得到了您和号称“中国九大名编”之一的周宝先生的承认,我真是“漫卷诗书喜若狂”,何以庆祝?唯有杜康!我从酒柜里摸出一瓶正宗杜康,用牙齿咬掉塞子,叼住瓶口,昂首向天,咕咕嘟嘟,一口气喝磬,欣欣然,薰薰然,飘飘然,驱逐笔走龙蛇,灵感如潮,孔雀开屏、百花齐放,给我敬爱的老师写信。

  老师,您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那么认真地看了我的拙作《驴街》,真令学生我感激涕零也就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现在,请老师允许我逐一回答老师信中提出的问题。

  ①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那位大闹肉孩国的红衣小妖精在酒国确有其人其事。我们这里的一些混官实在是腐败透顶,竟敢冒世界之大不韪,杀食男婴。这故事是我的老岳母(原烹饪学院副教授、特食研究中心主任)告诉我的。她说在我们酒国市郊有专门生产肉孩的村庄,村里人把此事当做一般平常事看待,他们卖出肉孩,就像卖出育肥的小猪一样,并无惊天动地的悲痛。我想我岳母不会骗我,你想他骗我一不得名二不得利,她骗我干什么?所以她决不会骗我。我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写出来可能招惹麻烦,但老师您曾教导过我,说作家要敢于直面人生,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所以,我便奋不顾身地写了出来。当然,我也知道文学作品“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要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我在作品中也添了油加了醋撒了味精,使红衣小妖精的形象更加鲜明起来。鱼鳞小子是我们酒国市的一位神出鬼没的少使,专干锄奸除恶、偷富济贫的好事。驴街上那些泼皮无赖都受过他的恩泽,敬之如天神爷爷。我至今无缘睹见他的庄严法相,我没见过他并不能证明他是一个虚无,驴街上许多人都见过他,酒国人都知道他,晚上他在哪里干了什么,白天满城皆知。干部们提起他咬牙切齿,老百姓提起他眉飞色舞,公安局长提起他腿肚子抽筋。老师,我们这个少侠的存在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他的侠义行为,实际上起到了安定民心、宣泄民愤,促进安定团结的作用。他的存在是对不健全的、阿贵的法律的补充。你想,酒国市的干部腐败到如此程度,老百姓竟然没有扯旗造反,原因何在?因为有了鱼鳞少年!大家都在暗中看着、等待着鱼鳞少年对那些贪官污吏实行惩罚。受到了鱼鳞少年的惩罚就等于受到了正义的惩罚,就等于受到了人民的惩罚。鱼鳞少年实际上成了正义的化身,成了人民意志的执行者,成了一个维持社会治安的减压阀。在我们酒国,如果没有鱼鳞少年,非出大乱子不可。鱼鳞少年无法制止干部的腐化行为,但鱼鳞少年却平抑了百姓的怒火。其实,鱼鳞少年帮了酒国市政府的大忙,我们的一些糊涂官竟下令让公安局捉他。

  鱼鳞少年和红衣小妖精是不是一个人呢?老师,恕学生狂妄,我觉得您这个问题提得十分幼稚,他们是不是一个人与您有什么关系?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文学作品的基本原则就是无中生有、胡编乱造,何况我还不是完全的无中生有,完全的胡编乱造呢!实对您说吧,鱼鳞少年和红衣小妖之间既有同一性又有斗争性,有时可以把他们一分为二,有时又可以把他们合二为一。一分为二,合二为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道尚如此,何况人乎?

  您信中还说我把鱼鳞少年的技艺写的过于高起因而失去了真实性,这批评更令我难于接受,在科技发展一日千里的今天,人能在月球上种豆角,飞檐走壁算得了什么?二十年前,我们村里放了一部电影芭蕾舞剧《白毛女》,白毛女用脚尖走路,我们看后不服:你能用脚尖走路,我们难道就不能了吗?练!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三天不行四天五天行不行?六天七天总可以了吧?八天之后,我们村的少年除了那个极其愚笨的李二狗外,一大群毛孩子、都学会了用脚尖走路。从此后,我们的娘在缝鞋时和厚了鞋尖的厚度。我们是一群蠢材尚能如此,何况鱼鳞少年天生奇才,又加上心怀深化大恨,为了复仇练技,岂能不事半功倍势如破竹乎?

  老师说了半天武侠小说的长长短短,我连一部也没看过,更不知金庸、古龙是何许可人也。我搞得是绝对的高尔基和鲁迅式的严肃文学,严格恪守着“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不二法门,从不敢偷越雷池半步,为了取悦读者而牺牲原则的事咱宁死也不干。不过,既然连老师您这样的严肃小说家都被武侠所迷,学生我也一定去找几本看看,没准也会大获利益。瓢虫小姐的名声我仿佛在公厕里听说过,听说她喜欢写地里生长出一根血红的肉柱子这类的细节,性意识十分地强烈。她的小说我一篇也没读过,等几天我有了空,就去找几篇拉屎时翻翻。米丘林在上帝的植物园里开过妓院,难道头上顶着作家桂冠的花大姐竟敢在社会主义的小说园里开妓院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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