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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一


  待俺姥娘去世不久,一次大家又在院子里乘凉。话正说着,俺娘又睡着了。这次在梦里似乎被魇住了,在那里不住停地喊“娘”。我们马上将她推醒了。但接着我们没有问她什么──对于一个失去了爹又刚刚失去娘的人。

  ……在俺娘四岁的时候,俺娘已经在身体上恢复了原气。但这个时候她大腿根上又长了一个“黄皮疮”。“黄皮疮”白天倒不觉得有什么,一到夜里就疼,俺娘在那里“哎哎”地哭。俺娘后来说,为了这个“黄皮疮”,姥娘和姥爷三个月睡觉没脱衣裳,在那里用秫杆撩一沙锅热水,给她洗疮。一开始是夜里疼,后来发展到白天也疼。跟人在街里玩,腿都是岔撒着跑。于是姥娘和姥爷决定到三十里之外的罗滩村给俺娘看疮。那里有一个专门看疮的中医。去看疮那天,俺娘似乎也闻到一些气氛──当俺姥爷推着小车,俺姥娘和四岁的娘坐在车上向罗滩村走时,俺娘一个劲儿仰头问:“娘,咱们干什么去呀?”

  姥娘说:“咱们到马庄去赶集。”

  娘:“不是给我看疮吧?”

  姥娘:“不是。”

  俺娘才放下心来。──这是世界中国1942年乡村土路上的一幅母女和父女看疮图或行走图。路两边长满泛着青气的茂密的庄稼。河边的杨柳拂着春风。娘在车上已经迷糊了一觉。醒来问:“娘,集怎么还不到呀?”

  姥娘:“看到前边的村子了吗?过了那村子也就到了。”

  后来到了罗滩村。到了中医的家。这时四岁的娘闻到了药的味道,知道终于还是上了姥娘的当此行的目的是来看疮,于是“哇”的一声哭了。戴着老花镜的中医那天正好在家。他让俺娘脱下衣裳──当时俺娘大哭大叫,姥娘强行箍住她把裤子给脱下来了,中医看了俺娘的疮,用手按了按;按完又洗了洗手,坐到太师椅上,点上水烟,吸了两口才说:

  “这疮也就是今天来看,再晚来几天,就不中用了。”

  俺姥娘和俺姥爷马上从条凳上站了起来,姥娘紧紧地搂住俺娘,眼睛里共同放射出对中医和时间感激的光芒。这时中医站起来拿出两贴药膏说:

  “这是两贴膏药,一贴是去药,去这疮里的毒水;一贴是长药,让去毒之后长新肉用。你回家先贴我的去药,三天之后揭下来,如果这时毒水和脓已经去了,你再贴长药,她的疮就算好了;如果三天揭下来还是原来的烂疮,你们也不用再来找我了,这姑娘就算没救了。”

  接着又“咕噜”“咕噜”吸起水烟。这时姥娘和姥爷面面相觑,又不敢提出新的问题。告别中医,拿着两贴膏药回来──这时姥娘和姥爷都有些狐疑呢,当天晚上就照中医的吩咐,开始给俺娘的疮上贴去药。去药贴了两天,俺娘在那里扯着嗓子“哇哇”地嚎叫。姥爷和姥娘围着那疮和俺娘转,该不是女儿不行了吧?该不是这药上反了吧?──甚至,要不就是这中医不管用,不贴药还好一些,一贴药“黄皮疮”怎么倒更疼了呢?这时姥爷说:

  “孩子既然这么嚎叫,要不先把这膏药给揭下来?”

  他用的是征求俺姥娘意见的口气──由此看来,在这个三口之家,大事的决策权还在姥娘。姥娘这时也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觉得姥爷说得有道理,于是一言不发上去就将这膏药给揭了下来。没揭下来姥娘还在生闷气,一揭下来姥娘开始在那里大叫:“他爹,快来看!”

  这时老两口感到一阵惊喜:原来疮的黄水和脓液都已经化成了稀汤,正在那里蛊蛊地往外流呢。姥爷赶紧用一个水碗去接,一下竟接了大半碗。这时姥娘也顾不得俺娘的拼命喊叫,又伸手按住疮口拼命在那里挤,一下又挤出大半碗。这时再看那疮洞,里面竟露出了新的肉芽。这时姥爷“嘿嘿”地笑了起来,姥娘在那里擦着汗说:

  “我说她怎么在那里像狼一样嚎呢?原来是疮熟透了!”

  姥爷也在那里随声附和──这时还讲什么原则呢?──:

  “疮熟透了还在那里用去药,可不就该扯着肉了吗?可不就更疼了吗?”

  接着又自言自语──当然我们还是能听出这话是说给姥娘听──是在讨好姥娘呢:

  “我说贴上去头一天妮儿不嚎,怎么到了第二天就嚎上了呢?我当时就感到有些奇怪!”

  姥娘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并没有反对姥爷的话:“本来说贴上去三天疮才熟,怎么两天就熟了呢?”

  接着又指挥姥爷:“既然这样,咱们就不要再用去药了,咱们接着再用长药就是了。黄水和脓已经流完了,还用去药干什么呢?”

  姥爷也拍着巴掌说:“是呀。看来这药还真管用,这先生还真成!”

  姥娘瞪了姥爷一眼:“当初我让闺女去看疮时,你还在那里打滑溜,怕你闺女受罪,看,现在好了不是?”

  姥爷说:“是呀,当初还是你说对了。”

  接着又建议:“换长药之前,还是烧一沙锅热水洗一洗疮口吧?”

  姥娘又责备他:“这还用说吗?还不赶紧去抱柴禾?”

  姥爷就一溜小跑去抱柴禾去吊沙锅和烧水。低矮的小草房里充满的欢声笑语。

  长药上去,又三天,俺娘的腿马上就不疼了。半个月之后,疮好了。俺娘又开始在街上奔跑、和别的孩子打骂。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真正结束是──俺姥娘生前说:

  “去看先生的时候,你姥爷带的钱不够。但是先生还是让我们先把去药和长药拿回来了。先生说,如果看好了,就再给我送钱;如果疮没有好,剩下的钱我也不要了。最后咱们把疮看好了,可是家里又没有钱,你姥爷就连明打夜给他熬了一池子好盐,晒干之后,装了满满一车给他送去了。先生一见也喜欢,说病好了就好,欠的几个钱,值不得这一车盐。但你姥爷还是执意把那车盐给卸了下来。”

  多么温馨和令人向往的人和人交往的场面啊。大家心里都洋溢着感动和温暖。艺术的真善美在哪里?就在这里──没有真善美,哪里能比较出假丑恶呢?──但是这一幕幕的日常温情都被老胖娘舅粗暴和自私地给删掉了。──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的结束是──俺姥娘又说:

  “12年之后,你姥爷有一次去赶集,又在集上意外地遇到了这先生。这先生这时已经不看病了,蹲在那里卖葱。看到你姥爷之后,他一下就塞到你姥爷怀里一捆大葱。”

  我是多么地想去会一会这个先生和集市啊。可惜我生不逢时──人生最大的生不逢时不是你错没错过那些虚张声势的大的历史机遇,而是你错没错过这种让你感到温暖的偶然的相遇。但这一切也被俺的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他到底懂不懂生活和艺术中大和小的概念呢?由此出发,他的话剧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单说你,你就不需要我们的烘托吗?

  被老胖导演忽略、毛糙和皱皴的我们这派家族的情节还有:

  2·1945年春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俺姥娘带着俺娘到10里之外的孙村“拾庄稼”──说白了也就是偷庄稼。──这事件本来也可以发挥,但老胖娘舅仍是简单地、笼统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掐头去尾说了一声“偷庄稼”完事,岂不知这“拾庄稼”之中也有许多戏剧性的情节和温暖呢。这种颠倒黑白的做法,只好让我们在重新排练的话剧中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这时俺娘已经7岁了。俺姥娘带着她到孙庄去“拾庄稼”。但庄稼拾着拾着,就被人给捉住了。姥娘也是急中生智,这时想起孙庄还有一个亲戚叫刘川,就对捉人的人说:

  “孩子小,想吃一把青麦,我想着这是刘川家的青麦,谁知道就错拾了大哥家的呢?”

  在大哥一楞的情况下,她赶忙又补充道:“刘川跟俺家是亲戚。”

  这个理由是无可辩驳的。这种事情生活中也是经常发生的。谁没有认错地头的时候呢?于是大哥也就松了手,嘴里还无奈地说:“既然是刘川家的亲戚,今天就算了。”

  在俺姥娘往草筐外掏青麦的时候,大哥甚至豪爽地说:

  “一把青麦,不要掏了,拿回去让孩子给火上燎燎吃罢。”

  青麦在灶火上燎熟,接着再在手里搓成一粒一粒的麦粒,在生活中散发着多么纯净的麦地和田野的清香呀。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的结束是,青麦的主人大哥已经没什么了,倒是我们的亲戚刘川的老婆听了不干了,以后逢人就说──而且慷慨激昂:

  “老庄的亲戚是什么意思吗?一被捉住说成是刘川家的青麦──难道刘川家的青麦,就是可以让人乱拾的吗?”

  等等。这个过了花季的老杂毛娘们──60年后我们这派家族的子弟听到她的话,还有些愤愤不平。说成你家怎么了?拾你一把青麦,还你一个感激,孰重孰轻?──我们家族的荣誉,还值不得你一把青麦?这也就是放到当年,如果放到现在,我们的白石头兄弟几个,马上就会让你知道你这话应该承担的历史责任。──上升到艺术,这也就是日常错误和误会的魅力呀。但是这些富有魅力的地方,又被老胖导演给忽略和折叠了──不由分说一下就打到历史的皱折里去了。留下的仅仅是错误。这时的导演,就和这个情节之中的刘川老婆一样,再一次遭到了我们这派家族和几个虎背熊腰弟兄的唾弃。──甚至,老胖导演还有比刘川老婆可恶的地方呢:他不但忽略了我们正常错误的温暖和魅力,而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都给搞颠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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