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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


  小赵的脸立时就失望地抹搭下来了。

  “总归得对你进行点必要的测验啊!你以为谁都有资格给我当小伙计?”他不忍见到小赵那种失望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活络话。

  “那是,那是……”小赵连连点头,“大哥我随时准备接受你的测验。”

  两人仿佛都沉浸到岩崎宏美的歌声中去了,相对无言。

  小赵续了支烟,吸几口,搭讪着又问:“大哥,你今天怎么没去开张啊?”

  他心不在焉地反问:“干吗非开张不可?”

  “赚钱啊!”

  “赚了钱又怎么样?”

  “瞧您问的,赚钱扩展店面,好发大财呗!”

  “发了大财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逍遥自在地享清福呗!”

  “那你以为我现在干什么呐?”

  他倒不想抬杠。恰恰相反,他挺欣赏小赵的勇气。简单明了地说出人生的目的在于享受人生,需要很大的勇气。许多人有这么想的勇气,没这么说的勇气,更没这么做的勇气。他连续几天不开张,也不去视察自己的回民饭馆,正是为了考验考验自己有没有点儿享受人生的勇气。又得赶时髦,又得顾全买卖,近来他是感到活得累极了。

  小赵很想讨他一份儿欢心,可一时间却捕捉不到什么更能激越情绪的话题接着侃。两人各怀心事,又陷入一阵不成不淡的都怪不自在的沉默。

  他从床上探身调大了些组合音响的音量,岩崎宏美一吟三叹的歌声,仿佛非要把他们唱得哭泣起来才肯罢休似的。

  2

  忽而小赵又将岩崎宏美的歌声调小,神神秘秘地问:“大哥,你知道十亿元是多少钱么?”

  “不知道。”他懒洋洋地回答。闭着眼睛,觉得自己不是拥着被子,而是偎在一个温温柔柔的日本少妇的怀里。她用她的歌声抚慰他疲惫的心灵,尽管他根本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她的歌声对于他仿佛是摇篮曲,是专唱给心灵疲惫的男子汉大丈夫们听的摇篮曲。他的心灵仿佛正从他的躯体里云游出来,像一条轻纱,飘飘荡荡地被她带往极远的地方。那儿没有别人,只有她和他。不,和他的心灵,疲惫的,对任何事物都丧失了兴趣的心灵。一大片绿草地,一大片树林,一条河,静静地流淌着的一条河。他想睡,不敢睡。怕一旦在她的歌声中睡着了,就永远不能再苏醒。那仿佛是哀婉的美貌女妖的歌声。

  “人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阔佬,找了个情妇,嫌他太太整天监视着他,盯他的梢,行动不自由,就给了他太太一百万元,叫她去旅游,每天花一千元。他太太照办了,三年后才花光了钱回来。于是他又给了他太太十亿元,叫她继续去旅游,还是规定太太每天花一千元。结果他太太三千年后才回来!”

  小赵的话,不像说的,倒像唱的。像某些歌星们一手攥着话筒,嘴皮子贴在话筒上,一边溜溜达达一边梦呓般地嘟嘟哝哝的那种唱法唱的。

  十亿元。

  为了十亿元,人整天和钱这个魔鬼打交道也是值得的。为了一亿元也值得。为了一千万一百万元也值得。可是为了十几万呢?值得的么?每天花一千元,三千年后才花光……一个人一辈子能挣那么多钱,和当总统当国家主席当党总书记的相比,无疑是同样伟大的。现如今个体户多了,简直他妈的太多了!竞争激烈了。他已渐渐感到,钱这东西对他而言,不如头几年那么好挣了!他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一番,盘算出自己每个月能挣千儿八百的就不错了。以这样的收益进一步盘算,到自己六十多岁的时候,兴许能挣到五十万?这一辈子的生活也就全搭上了!何况他现在就已经感到很疲惫了,人也累,心也累。

  “妈的,咱哥儿俩要是每人都有十亿元多抖!”

  小赵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长气。他觉得在这一口长气中,包含着小赵对他这位拥有十四万元的“财神爷”的重新认识——他也不过是个穷光蛋。

  “大哥,趁钱你就老是年轻!你不漂亮也漂亮了!你没有气质也有气质了!你没有风度也有风度了!你没有文化也有文化了!你不是知识分子也是知识分子了!你唱的歌儿不好听也好听了!”

  “你这是梦话。我们只能年轻一次。”他打断了小赵的话,却仍闭着眼睛。

  “是啊,是啊,可不是梦话咋的呢!大哥,有时候我走在马路上,看到一座十几层的大宾馆,心里边就不由得不想——它要是我的多好!它咋就不能是我姓赵的呢!看见一个漂亮妞,也想,那座大宾馆要是我的,这漂亮妞也是我的了!大哥你说那她不是我的还有跑么?可惜连那大宾馆也不是我的。走过市银行,也想,什么时候它成了我的呢?我就不信我不是当银行家那块料!我要是当了银行家,职员都要女的,年轻的,漂亮的,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超过二十五岁的咱们不要她!二十五岁以前结婚了的咱们也把她解雇!得教她们懂礼貌,见了咱们得鞠躬,说‘总经理先生您好’!不许说同志,现如今什么年月了还说同志?总经理和女职员能是同志关系么!”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见小赵不知何时也闭上了眼睛,像边打瞌睡边念经的虔婆子似的,穿着鞋盘腿打坐在他床上,身子一前一后晃着,夹在指间的烟触在床上,烟头已烧了床单。

  “你他妈的不能见什么想要什么!世界上的好东西你受用得过来么!”他大吼,将小赵一下子从床上推到了地上,摔了个重重的屁股蹲儿。

  “你看你他妈的烧了我的床!”他骂着,双手就赶快揉搓床单。

  小赵也慌慌忙忙帮着揉搓,床单已然烧了个窟窿。幸亏及早发现,否则连床垫子也烧了。

  “你小子有没有正经事儿?没正经事儿趁早给老子滚!别在这儿穷侃!”他心中生起一股无名火——绝对不是因为惋惜床单。

  “好,我滚,我滚……大哥您别生气……”小赵逃出房间,又探进头问,“我给您当小伙计的事儿……”

  他站立在床上恶狠狠地跺了下脚。他忘了他的床不是硬板床,而是“席梦思”,弹簧相当之好。他那只脚被高高地弹了起来,结果他的身体失去平衡,朝一旁倒了下去,恰恰倒在维纳斯身上,他和美神一块儿栽倒了。幸亏有地毯,否则美神早就尸首两处了。

  他自己只不过摔疼了,却哪儿也没摔伤;而维纳斯就惨点了,磕在组合柜的柜角上,左乳房被磕碎。

  他扶起美神,肺几乎气炸了。小赵却早已逃之天天,对这一切不负身后责任。

  他很觉得对不起“她”,和“她”那原本好端端的美轮美奂的一只乳房。他从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石膏碎片,翻找出父亲补自行车胎的万能胶,如同一位进行整形的外科医生,一小块儿一小片儿地往她身上粘。这时他万分后悔,倒宁愿摔伤了磕破了自己,保全维纳斯的左乳房。皮肉之损是完全可以长好的,只不过会流点儿血;美神的一只乳房却难以再复原如初,尽管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他倾注了一个多小时的耐心在“她”身上,然而事倍功半,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一只已然破碎了的乳房拼对为一只完整的乳房,总是缺少那么一点点儿。仔仔细细在地上寻找,却又找不到。哪儿去了呢?那么一点点儿东西哪去了呢?再看看维纳斯,“她”的身体被他弄脏了。这儿那儿,胶水将他的指印留在了她洁白无瑕的身体上。她那只乳房,好像被孩子的肮脏小手剥了皮的半个橘子。胶水放得太久了,变质了,不是无色透明的了,是橘黄色的了。

  怎么刚开始就没发现这一点呢?猫头鹰恶毒地瞪着他,仿佛随时会像人一样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儿的一个原本独自享受着的无烦无恼的上午,就这样转瞬之间被完全彻底的破坏掉了。

  他恨死那个王八蛋小赵了!可小赵这会儿兴许又找别人“侃”去了,又对别人去讲十亿元是多少钱的故事去了,以及看见十二层的大宾馆经过市银行梦想着占为己有的可怜而可怕的野心……

  他隔着床朝猫头鹰扑将过去,将它抓在手里,摔在地上,狠狠地跺,他一边跺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再叫你瞪我!我再叫你瞪我!”

  猫头鹰干了的骨骼在他脚下发出裂断的脆响。

  它不叫。它不挣扎。哪怕它痛苦地叫一声,挣扎一下,他的怒火和仇恨也会消除许多。然而它是死的。

  死的东西不在乎毁灭。

  它在他脚下扁了,支离破碎了,羽毛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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