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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〇


  §下部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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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晓东的蓝色“大篷车”已经好几天没开张了,他也有半个多月没到他的回民饭馆去视察了。

  这一天他是这样打发的:

  九点钟起床,懒得刷牙洗脸,懒得吃饭,拥被坐在床上,欣赏日本女歌星岩崎宏美一吟三叹的歌声。当代青年似乎越来越不够仁义了,崇拜起一位什么人物便如痴如狂,冷落起一位什么人物则一言以蔽之日“过时货”,这就叫“潮流”。昨天是邓丽君红得发紫,今天是岩崎宏美盖世无双,明天将是谁取而代之呢?

  赶时髦是件很累的事情。

  但他是严晓东。严晓东可不能欣赏“过时货”,所以他买了十几盒岩崎宏美的原声带。在黑市高价买的,卖的人说是原声带,他听不出究竟是不是,反正当原声带听呗。

  邓丽君在别人那儿怎么过时的,他不得而知,在他这儿过时了,却相当简单明确。

  有一天小赵——就是电业局负责这一带民用线路的那个小青工来玩,见他在听邓丽君,不屑地说:“大哥,你怎么还恋着邓丽君哇?她早过时了!”

  “唔?过时了?”他不禁大惭,红了脸追问,“那么现在听谁的啦?”

  “港台歌星的早没味了,流行歌曲还得听岩崎宏美的!”

  他信了。不由他不信。小赵没来由地骗他干什么呢?于是他的十几盒“邓丽君”就都成了“过时货”,从此没再听过。

  他去别人家,见别人在听邓丽君,也不屑地说:“你怎么还恋着邓丽君哇?她早过时了!”

  于是经他提醒,“邓丽君”在别人那儿也成了“过时货”。

  小赵引导他的“潮流”,他引导别人的“潮流”。耻于听“邓丽君”的人多起来,听岩崎宏美的也便多起来。细想想他常觉得可笑,好像不管什么人都足以引导个“潮流”似的。

  他认为当今某些时髦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不过这不关他什么事,他关心的只是自己有没有被时髦甩下。不,他关心的也并不是这个。归根到底,他所关心的是,在别人眼里,能不能长久维持住一个不概念化也就不一般化的“倒爷”的形象。他不能忍受在这一点上,自己也堕落到了概念化一般化一块堆儿去……

  老父亲既不欣赏台湾小姐邓丽君,对小日本娘们“哼哼叽叽”

  更反感,所以组合音响从客厅转移到了他的卧室。他不在家的时候,父亲也会呆在他的卧室,往组合音响里塞一盘京剧磁带,摇头晃脑听“斩五雄”或“文昭关”什么的。而且必定将门插上。有一次他回家,在门外明明是听到了大花脸哇呀呀的叫板,可等母亲给他开了门,进屋之后,却见父亲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人民日报》,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他问:“爸,你刚才听京剧来?”

  老父亲矢口否认:“你小子眼瞎?没见我正坐这儿看报吗?”

  “音响还没关啊!”

  “那问谁?问你自己!我有志气,不动你那玩意儿!”

  母亲从旁作证:“你爸是没动,你爸可有志气。”

  他并未禁止过父亲动。但父亲那几盒京剧磁带,不是买的便宜货,就是买的旧货,质量低劣。他是怕父亲那几盒磁带磨损了价值五千余元的高级组合音响的娇贵磁头。他给父亲买了十几盒新的京剧磁带。因为是他买的,父亲拒绝欣赏。没奈何,他给了母亲八百多元,让母亲又买了一台中档的“夏普”,并且对父亲说是用她自己的“贴己钱”给父亲买的,父亲才受之无愧地领了母亲的情。

  有一种文化信息在威胁着他——据说越是流行的,则必然越是大众化的;而越是大众化的,则必然越是没文化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又要欣赏曾经非常之大众化而现如今非常之不流行的京剧了。因为那是中华民族的四大艺术瑰宝之一,是绝对民族性的高档次的东西。有文化的外国人都在研究中国的京剧了,并且在这个国家那个国家兴起一阵阵京剧热。

  在普遍的大众乐于欣赏中国之京剧的年头,京剧并未被普遍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视为多么了不起的一档子事儿。而普遍的大众冷落中国之京剧的现如今,普遍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重新引导其潮流,可见中国之真正有文化的人士们永远比普遍的中国之大众们有文化,并且非常之明白在什么时候表现出有什么样的文化之“窍门”。

  他怪怕这个“潮流”一朝果真到来。

  他能将就邓丽君,却实难培养起对京剧的兴趣。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父亲充当义务交通管理员去了,母亲上街买菜去了。小赵跟着就来了。

  小赵终于知道了他不过是“倒爷”而非什么文化局的“主管艺术”的干部之后,不但没有瞧不起他,反而更亲近他了。个中原因,他不甚了了,也不打算问个明白。不过他不讨厌这个硬往他身上贴的“小哥儿们”。真的没谁往他身上贴了,他会觉得活得更加索然。

  小赵坐在床边儿,将音响组合的音量调小了些,用充满反省意味的口吻说:“大哥,我今天彻底觉悟了!”

  “晤?……”

  床左侧是维纳斯,床右侧是雄赳赳的猫头鹰标本,他那拥被而坐的样子,仿佛被哼哈二将保护着的一位法老。

  “我受教育了!”小赵从床头柜上拿起他的烟盒(到他家里来小赵一向是不带烟的),心安理得地吸着一支,往他跟前凑了凑,推心置腹地说:“大哥我那辆破自行车不是因为没闸叫警察给扣了吗?我也没工夫去取,今天是坐公共汽车来的。‘我在车上给一个老头儿让了座,他就和我聊起家常嗑来。那老头儿,话多着哪!他说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是知识分子。大儿子是讲师,二儿子是写诗的,三儿子当编辑。也不知是不是吹牛,反正谁有这么三个儿子够让人羡慕的吧?”

  “嗯。”

  “我问他:‘您老是当教授的吧?’其实他那样儿,土头土脑的,给教授拎包儿教授也不会要!我故意逗他。他说:‘我哪有当教授的命!教授,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我又问:‘那您老是干什么的呀?’他嘿嘿一笑,怪腼腆地说:‘我开个私人小杂货铺子!’周围的人全乐了。等周围的人乐过了,那老头又说:‘买卖虽然不算红火,可也够贴补三个知识分子儿子的家了!’我旁边站着一个男的,四十多岁,顶数他笑得开心。可老头儿一说完那话,他的脸马上绷起来了。你猜怎么着?他胸前戴着红底儿白字的一枚大学校徽哪!周围的人可就开始瞅着他乐了。车一到站,他就下车了,准是尴尬不过,提前下车……”

  严晓东听了很受用。表面儿上却丝毫不流露,庄重地说:“是啊,要不现如今怎么讲一等智商经商,二等智商从政,三等智商才从文呢?知识分子嘛,也就是说起来还有点体面罢了!观念在变嘛,时代在前进嘛……”

  “对,对!大哥,你说我还能不觉悟吗?大哥,电工我是不想再当了,我给你做个小伙计吧!我的智商那是没问题的,总不至于低到三等去吧?啊?”小赵迫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这……这我得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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