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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


  她细细地切了一盘菜心儿,拍了蒜放上,浇香油浇醋拌糖。尝了尝,挺有滋味儿,挺爽口,挺满意。她又片下了一盘鸡肉,加了该加的作料,一手端一只盘子,独自笑盈盈地进得屋来,摆在桌上,就拧开酒瓶盖儿,款款落座,自斟自饮。太辛辣。她想,既然算是好酒,太辛辣也值得一醉方休啊!今宵不醉,更待何时呢?……

  录音机停了。

  那个台湾女人……她叫什么来的?……邓……丽……君……

  好个娇滴滴的邓丽君!你也唱得够累的了!女人向女人撒娇作嗲……忒没意思!……对酒当歌……不行,没歌不行……

  于是她从录音机中“请”出邓丽君,换了一盘磁带。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她大声问,习惯地朝那面神圣的墙瞥了一眼。

  墙上一片空白。

  “几何?……”

  是李白的诗么?好像中学老师讲过是李白的诗?李白作这么俗的诗么?还诗仙呢……看来也是一个……大俗人啊!……

  “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

  也是李白那个大俗男人的诗么?……初几学的呢?初二?还是初三?……

  她朝窗外看了看。

  明月哪儿去了呢?……连星也没有……

  “把酒泪(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这又是什么人的诗呢?……可惜只记住两句……

  没有歌不行!这么高兴的夜晚……录音机仍不唱,她便站起来,自唱: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飓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唱罢,又斟一盅,壮丽地一饮而尽。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本能地用一只手撑住了桌子。她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根羽毛,只要那只手一离开桌子,就会飘起来。她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啊!唱到“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其情不能自禁,离开桌子,摇摇晃晃做舞蹈状,脚下无根,险些倾倒,扑于床上。

  她顺势将床单扯下,披在肩头,双臂担之,似袅袅广袖,左舒右展,前飘后敛,且旋且舞……

  她醉了。

  10

  一觉陡醒,天已大亮。一抹阳光照在床上,照在身上。见自己和衣而眠,还裹着床单,就有些惊诧。撑起松软的身体,坐在床边,闻酒香弥漫,一时不知昨晚自己何为。坐着静想了一会儿,不免顿生惭愧,暗笑自己。猛然地记起九点在公园门口和小伟相会,她就去洗漱。冷水激面,更加清醒,对镜梳头之际,注视着自己,双颊渐红。暗羞于“立伟”变成了“小伟”,这一颗心是怎么了呢?与姚玉慧相反,她没有卷发器,没有系列化妆品,但是她并不因此对自己缺乏信心。镜子里那个女人的脸还显得挺年轻,挺秀气。那种自己习惯作出的淡淡的微笑也挺美好。“还行。”她满意地想。

  看看表,时间尚充裕,得抓紧收拾一下屋子。开了录音机,录音机里又送出一个女人的歌声。这小伟,专爱听女人唱的歌!在歌声中,大敞门窗,散尽了酒气,将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将桌上的盘子碗筷归拢了罩起来,将床上另铺了一条床单,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按习惯擦了一遍并不存在灰尘的家具,复关上门窗,开始换衣服。

  她也没有姚玉慧那么多可选择的衣服可选择的鞋。但她仍未对自己缺乏信心,她相当乐观地爱护着自己的好情绪。以一位少女要去野游那种发自内心的愉快,十分随意地打扮着自己。她穿了一件夹克式的米黄色的斜纹布上衣,束腰的,婚前买的,一直未穿过。没有面穿衣镜可照,她却能想象得出自己穿着会增添一种女性的潇洒风采。“涤卡”过时了,她牢记着他的提醒。今天可不能穿过时的,宁肯穿普通布的。九月底,穿裙子是不是太招摇了点呢?她犹犹豫豫地穿上了一条半新的女军裤,还是在兵团时期保留下来的“财产”。不好!半黄加草绿,准像只蚂蚱!便又脱了。

  九月底就九月底!九月底也要穿裙子!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十一”庆祝游行老师还要求女同学们一律穿裙子呢!何况今天又温暖又明媚!于是她穿上了一条蓝色的“的确良”裙子。是他不久前给她买的,说是西服裙。“涤卡”过时了,“的确良”大概没过时吧?否则他也不会给她买。“的确良”要是也过时了,那人们还穿什么?那不甘落伍的女人们不是该因衣着天天发愁了么?……

  她认为自己还是穿上了那条裙子好。夹克式大翻领女上衣,内衬着雪白的圆领衫,下着西服裙,所有她那些普通的衣服中,这无疑是最佳的搭配方案了。脚和腿呢?要不要穿袜子?穿长袜子好还是穿短袜好呢?她很自豪于自己的双腿,它们大大显出了女人的修长之美,如两段象牙一样白一样光洁。她决定不穿袜子,赤足穿上了一双黑色的高跟塑料凉鞋,她觉得自己挺拔了起来。那双极便宜的鞋更加衬托出了她双腿的修长之美,脚足的束秀之美。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首先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因为青春尚在,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焕发。女人的美还在,女人的魅力还在;其次才是一个待业的女人。生活将给予她的希望和机遇,可能要远远比那些虽然有工作,但已永远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美失去了魅力的女人多得多。她起码有三条理由不再将自己看成一个生活中的苦人儿,一个可怜虫。

  啊哈“尤斯”,啊哈“尤斯”,嘿!——嘿!——嘿——录音机里,一群男女在快乐地嚷叫。

  尤斯——什么意思呢?不懂。然而那种嚷叫是很扇动人的情绪的,像运动场上的啦啦队在喊“加油!”、“加油!”……

  难怪小伟说如今生活里没有音乐怎么行!她关了录音机,找出放在柜子最底层的那包钱,从中抽出了五元,想了想,怕少,又抽出了五元;然后写了一张借条,夹在那一沓钱中,重新包好,放回原处。她明白,那笔钱她是不能随便动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是公款,是意向尚不明确的事业的基金。

  她走出家,锁了门,恨不得一步就迈出院子,她有点不愿让邻居瞧见她这身衣着。偏巧孙二婶也从家里走出来,瞧见了她,好奇地问:“淑芳啊,哪儿去呀?打扮得这么体面!”

  她红了脸发窘地说:“体面什么呀!二婶,我去看一场电影。”

  “看电影?”孙二婶的好奇陡增十倍,揶揄道:“八成会什么人去吧?”

  “二婶您尽会开玩笑!我哪有心思去会什么人啊!”她不好意思就那么径直走掉,只好站下和孙二婶胡扯几句。

  “去吧,去吧!别晚了,看不到片头儿多扫兴!”

  孙二婶倒很识趣,催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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