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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二


  她说:“那我酒白买了?特意为你买的!嫂子陪你喝一盅你再走。我去拌点白菜心……对了,还有一只烧鸡我都给忘了……”说着要往厨房走。

  “什么都不用。”他拧开瓶盖,斟满了一盅酒,擎起来说:“我就喝一盅再走。今天嫂子高兴,我心里也高兴!”

  她制止道:“别喝!”探身从他面前拿过酒瓶,给自己斟满了一盅酒,也擎起来,庄重地说:“嫂子有言在先,陪你喝一盅。”

  他说:“嫂子,这酒度数高,你象征性的吧!”

  她坚决地说:“不,我来真的!”言罢,两眼瞧着他,徐徐地就将那满满一盅酒饮尽了,她的脸顿时更加艳红了。她辣得吐出了舌头,赶紧夹起个饺子塞人口中。

  “那我再喝两盅谢嫂子今天一番心意。”他又从她面前拿过了酒瓶,为自己连斟两次,眉都不蹙一下,连饮连尽。

  她也为他夹起个饺子,走到他面前,送到他口边。

  他一笑,说:“三盅酒,哪儿到哪儿!还多吃个饺子干什么?”

  她说:“你吃下这个饺子压压酒,要不你走了我也这么举着……”

  他耸耸肩膀,顺从地一口吞下了那个饺子,迈步往外便走。走到门口,他转过身,环视着屋里的家具,说:“这套家具是我一年前为嫂子和我哥做的,现在式样又过时了!我已经备下了料,嫂子,等你结婚时我再为你打一套式样更新的!”

  她望着他,喃喃地说:“小伟,你别走……”

  他问:“嫂子,你还有什么事儿闷在心里吧?”

  她低下了头去,默然良久,抬起头说:“明天就是星期天,你……真带我到公园去?”

  “真的。”

  “我也要坐碰碰车玩!”

  “那有什么不可以呢?我陪嫂子高高兴兴地玩上一整天就是了。嫂子你可要打扮得漂亮点儿,现在哪儿有穿你那种蓝涤卡的?涤卡过时了……”

  “嗯……”

  “明天我不回家找你了,我直接在公园门口等你。九点!”

  “那,你得答应我,玩够了陪我回家,咱俩一块儿在家吃晚饭!……”

  9

  “我听嫂子的。”

  她望着他推开门走出去,一时觉得他从家中带走了许多对于她是不可缺少的东西。还带走了她内心那种柔情和那种爱意。一年多了,一年零五个月了,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在愁苦的待业时期,她很少走出这个院子,走出这条街。而明天他要带她到公园里去,高高兴兴地玩上一整天!没有工作的人也是可以高高兴兴地玩上一整天的么?为什么不可以?他不是还跳舞并且被公认跳得不错么?他不是告诉她如今饿不死人,如今不难找到活儿干么?她竟很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九八一年,除了台湾女歌星邓丽君的录音磁带,周围的生活中到底还多了些什么?在这个院子,在这条街以外的年轻女人们,都开始穿些什么服装了?“涤卡”过时了?连“涤卡”都过时了,那么还有什么没过时呢?她不太信……

  她还想彻底抛掉忧愁,彻底抛掉锈一般的回忆。她还想要一个人的快乐,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的快乐。他说得对,幸福靠命,快乐靠人自己去寻找。他说得对,一个人只有一个命……他说得对,一个人应该对自己负起热情的责任……

  他说得对,吃饺子就那么回事儿,兴趣全在包的时候。饺子,她也不想吃了。

  她忽然很想听音乐。于是她从他留下的几盒磁带中挑选出了“邓丽君”放入录音机,音量拨到刚好能听清,悠悠然地坐在桌边听起来。

  她觉得那台湾女人唱得真是悦耳动听,尽管唱得娇滴滴的,但娇得并不令人讨厌。她想,女人的本性总是娇滴滴的,自己不是就常常产生想向谁撒娇的心态么?而那个“谁”说穿了不是一个男人么?而没有这个“谁”确实地存在着她不是才常常觉得活得很累,很乏味儿,委屈上加委屈么?不是正因为无处撒娇,她才常常无缘无故地在小叔子面前作嗔状么?如果女人们无处撒娇,女人们很快就会老的吧?如果女人们无处撒娇,男人们会变得娇滴滴的吧?人原本并不是很复杂的吧?

  人先虚伪了其后才复杂了吧?那么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非虚伪地活着不可呢?我虚伪么?我从前是虚伪的么?我现在变得虚伪了么?虚伪的女人能对自己负起热情的责任么?徐淑芳,没谁要求你监视你怎样活着啊!谁又凭什么要求你怎样活着监视你怎样活着呢?如果他们是虚伪的,他们更凭什么呢?如果他们自以为是有权要求你监视你的,那他们便也必定受着别人的要求受着别人的监视!那人人都活得很累活得很乏味儿活得很委屈不就是很活该的事儿了么?那么谁还能对自己有着热情的责任?……

  轻轻的一个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吻……

  活到今天,她只被两个男人吻过。一个是王志松,在北大荒,在僻静的小河旁,他笨拙地吻了她一下,她却吓哭了。当年她十九岁。除了他的笨拙和她的恐惧,记忆中没再留下任何别的印象。

  可从此以后他便认定了她是属于他的,她也这么认定了。一个笨拙的吻就占有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如果这还不算荒唐可笑,那么吻对于女人就真是太可怕的事儿。男人们也太混蛋了……那也能叫做吻么?另一个是郭立强。他是那类绝不吻一个还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的男人,可能也是为了这一点他才决定和她结婚。他简直视女人为神圣之物,他自己也想力争做一个神圣的男人。她和他都如圣男圣女一般在这个家里共同生活了不短的时日,而别人们,包括善良的邻居们都不相信他们真的就是圣男圣女。

  即或人人相信,其意义又何在呢?后来她将自己的肉体在他绝望之极的时候主动奉献给了他。用自己的一个平凡女人的活生生的肉体,验证了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男人。那个夜里他们尽吻尽吻,没有什么“轻轻的”那一说;同时也验证了他们对彼此亲爱饥渴到了何等程度。那是一个蓝色的夜。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冲动的夜。结果第二天早晨那个“神圣”的男人就变成了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大孩子,喋喋不休地对她说,他有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连死都不怕了。并且分明地开始有些向她撒起娇来。结果那天早晨他连一架破扬琴也没来得及修好,就被公安人员带走了,就再也没回来,永远……

  那个蓝色的夜晚!她回想起他的时候也更是回想起它。一次次的回想,使那个夜晚竞变得像宗教日一样神圣起来,使这个家也变得神圣起来,使这张床也变得神圣起来,使每天晚上都睡在这张床上的她,也于近乎神圣的回想之中变得近乎神圣起来。这个家竞渐渐地具有了教堂的色彩。正因为如此,她的小叔子不回来。正因为如此,她每次对他的挽留,哪怕是最真心实意的挽留,也不可免地包含着虚伪的成分,以及生怕触犯了某种神圣的东西,心灵颤巍巍的恐惧……

  那一个蓝色的夜晚!那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冲动的夜晚!一年多了,整整一年零五个月了,女人的心在寂寞之中老化着,女人在寂寞之中渐渐忘却着自己是女人。柔情像呼吸一样,吐出去又吸进来。爱意像炉火一样,旺起来立刻又被一铲煤压下去,在心怀内进行悄悄的势将更旺的燃烧,煤压不住火。她天生是一个靠爱的自觉才能进一步自觉到自己是一个女人的女人。如果说她从前不是,那乃是因为这样的女人的成熟大抵是迟缓的。而她现在已经成熟这样一个女人了,已经是这样一个女人了。像一颗成熟得无比饱满的果子,悬挂在被折断的枯枝上。

  生命的最生动的最任性的活泼,早已从这个小小的空间消散尽净了。一年多的时间,足以从封闭不严密的空间消散更多的东西。

  她不禁又望着墙上的结婚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

  “上帝”和“圣女贞德”的合影。“上帝”到天国去了。“圣女贞德”仍在人世间。因为她常常觉得他仿佛是上帝,无时无刻不在俯视着她,所以她不敢以为自己是夏娃。只能难以胜任地充当“圣女贞德”。同时充当嫂子。夏娃怕上帝。而他到天国去之前,却又并没有把她那颗女人的原本极容易充满柔情极容易嚣荡起爱意的心收回去带走。上帝也有疏忽的时候么?她忽然起身,将椅子搬向那面墙,踏着椅子将相框从墙上摘了下来。连看也不看,翻出块花布包好,放进了柜子里。

  刚刚坐下,又觉得放在柜里并不妥。于是拿出来,一会儿塞到这里,一会儿塞到那里,尽往目光所不及的角落塞,无论塞到哪儿还是觉得不妥。她手持着它,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猛转身走到厨房去,挑开几圈炉盖,将它放在炉膛中了。她蹲在炉旁,用炉钩子从炉口擞火。擞着擞着,呼地一片红光耀眼,炉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了。她听到炉中发出了轻微的玻璃的碎裂声。

  不知收藏在何处才好的东西,烧掉是最妥的收藏。她觉得她自己掌握了一个生活小常识。

  她很想再喝点酒,她觉得喝了一盅酒之后那种头脑稍许有点发晕的感觉挺新鲜,也挺好玩。墙上没有了那照片,她才认为真正不被约束不被监视了,并且觉得这是良好的自我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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