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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她将那些败坏食欲的东西又用破纸袋包了起来,想想,说:“告诉办公室小刘一声,我下午回家了!”说着,双手捧起纸袋,急火火地走了。

  半个小时之后,“律师事务所”党支部书记兼办公室主任,独自出现在一家西餐馆里。就是吴茵带着儿子一次花T-十九元九毛二的那个西餐馆。早有三十几个男女占据了三张桌子,吃得挺豪爽挺热闹。

  她见那场面,没往里去,在紧靠门的一张供两人就餐的小方桌旁款款落座,召来服务员,要了三菜一汤,一瓶啤酒。酒菜顷刻上齐,她往杯里倒满啤酒,仿佛对面坐着个人似的,举了一下杯,心中暗说:“姚玉慧,为祝贺夏律师入党,我和你干一杯!”杯唇吻嘴唇,缓缓倾斜杯子,无声无息地一饮而尽。

  随后又往杯中倒满酒,拿起刀叉,从容进餐。她偶尔一抬头,发现那三桌人中差不多有一半儿在注意她,便站起来重摆椅子,背对他们坐。却发现服务员在望着她。她便放下了刀叉,直愣愣地盯着服务员姑娘那张脸。直盯得对方转过身去,才又拿起刀叉。低着头刚吃了几口,觉得对面坐下了一个人。她也不抬头,自顾从容地吃。三块牛排吃掉了两块,一份奶油番茄汤喝了半盘,想起还有一杯啤酒没喝,就放下刀叉,伸手拿起了酒杯。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女人。她的目光一落在那女人脸上,就没法儿移开。那张脸太熟悉了!一时又回忆不起在哪里与对方见过。反正她断定对方是一个从她的记忆里走来坐在她对面的人。

  “你是……姚教导员吧?……”

  教导员?……当年她是一个大营的教导员,在这座城市里起码有一千五百个人是她当年的战士。她不愿在饭店在剧场在公共汽车上在公园里在马路人行道上随时随地被叫做“姚教导员”或者被问“你是姚教导员?”姚教导员早该烟消云散了!是又怎么样?难道三十年后她是老太婆了你们也是老头老太婆了还念念不忘我曾是你们的教导员么?活见鬼!千载不朽万古不衰的“姚教导员”!难道我想忘却的,你们合谋起来偏不许我忘却么?“你认错人了。”她冰冷地说,恼火地瞪着对方。

  “我没认错,你肯定就是姚教导员。”对方一点儿也不介意她那种恼火的目光。

  真他妈的!她垂下目光,不再理睬对方,自顾吮饮杯中之酒。

  “教导员,我是徐淑芳啊!”

  “徐淑芳?……”她慢慢放下了酒杯,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教导员,你在哪儿工作?”徐淑芳亲近地注视着她。

  “我……在律师事务所……”

  “教导员你当律师了?”徐淑芳眼中闪耀出由衷钦佩的光彩,“教导员你真了不起,真为我们北大荒返城知青争气!”

  姚玉慧的脸倏地就红了,赶紧声明:“我这样的怎么能当律师呢?做一般性的管理工作。”

  “那又当领导了?”

  “办公室的小头头。”

  “能在律师事务所当个小头头也够不简单的啦!”

  “你呢?你在哪儿工作?”

  徐淑芳从肩上取下精巧的小挎包,打开来,翻出了一张名片递给她。

  “多少人?”她接过,见赫然印着“百花玩具厂厂长”。

  “上个月又招了一百二十人,五百多人了。”

  姚玉慧顿时对自己这个当年的女战士刮目而视。她怀着几分敬意说:“你成为一个女强人了吧?”

  “哪儿呀!”徐淑芳不好意思起来,羞惭地说,“一个小厂,什么什么还都不够正规呢!”却又不无骄傲地补充道,“如今我们的产品打到香港去了,年底将会在日本出现。等我们的新厂房落成了,教导员,我一定请你到我们厂参观参观!”

  姚玉慧不禁笑了,低声说:“别再称我教导员了,都哪辈子的事儿!”

  徐淑芳也笑了:“那怎么称呼?”

  她沉吟了一下,认真地说:“叫老姚吧!”

  “老姚?你才比我大两岁!”

  “那就干脆叫我的名字。”

  “姚、玉、慧?……”徐淑芳注视着她的脸,摇了摇头,忽然说,“叫大姐吧!要不叫慧姐,挺顺口的。就这么定了!来,认识认识我的客人们!”说着站了起来。

  姚玉慧本来不肯,却身不由己地被徐淑芳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半拖半拽地来到那三桌人之间,把个姚玉慧窘得不行。但看得出徐淑芳对自己的亲近是真的,不忍太令徐淑芳扫兴,只有讪讪作笑。

  “诸位,”徐淑芳,大声说,“她是我当年的教导员姚玉慧!我当年的返城证明,是她经手办的。是她一次次往团里打电话,甚至亲自往团里跑,团里才批准的……”

  姚玉慧听着,内心感动不已。徐淑芳,徐淑芳,没你这么好的女人!你若能够,兴许还会为此给我姚玉慧立块碑吧?“教导员如今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当然是领导工作!”徐淑芳说着,一一向姚玉慧介绍那些以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人,“这是上海第二玩具厂的张厂长,这是北京西单百货商场的经销部副主任老倪,这位是我们厂的驻京业务员,这位是天津玩具厂的……教导员你看我们厂虽小,朋友单位却不少吧?他们都支持过我们,今天我是代表全厂向他们致谢的。……”

  六年不见,徐淑芳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处处怯场的令她可怜的苦人了,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很有风度。她的脸比六年前胖了些,化了淡妆,显得挺有神采,挺妩媚,挺生动。她那双眼睛在姚玉慧看来也比六年前明亮了,顾盼之间闪耀着充分的自信。她的发型很优雅,瀑布似的泻到肩部,自然地向内卷曲。如果她不说出她的名字,当年的教导员是无法认出这个在生产建设兵团喂猪的女兵的。

  她穿的居然是一件旗袍,而且是一件紫红色的旗袍,而且无袖,裸着白皙的圆润的双臂。极透明的肉色的丝袜,将她的双腿紧束得苗条而挺拔。一九七九年那个寒冷的冬天之后,姚玉慧就再也没见过她。这三四年内,甚至再也没想起过她,早把她忘却了。她也变得丰满了,做工精细的那件紫红色旗袍,将女人身体的一切骄傲的美点都衬托出来了。

  姚玉慧呆呆地瞧着她,感到异常震惊。当年生产建设兵团那个穿着肥大兵团服的瘦弱纤小的女知青,何以竟会变成眼前这样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呢?徐淑芳,徐淑芳,靠了什么,生活没将你这个苦人儿压扁搓碎?靠了什么,你越变越美?是养生之道?是健美秘诀?是系列奶液?还是爱情?你又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更使姚玉慧惊讶的是,她发现徐淑芳手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是结婚戒指?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徐淑芳满面红光。姚玉慧观察到,那些男客都非常乐意和徐淑芳谈笑,那些女客也都很尊敬她,对她很有好感。自卑夹杂着可耻的妒意在心中涌动着。姚玉慧忽然想到,自己和徐淑芳站在一起,一定是显得很干瘪很丑陋很令人讨厌的。一种痛苦噬咬着她的心,她竭力保持住脸上那种不自然的笑。

  “小徐,别让我凑这份儿热闹了!”她说着,就要走回到自己的餐桌去。

  “教导员,见了你我今天格外高兴,给我点面子!”徐淑芳恳求地说,握住她的一只手不放,又大声对她的客人们说,“诸位,请共同举杯,为我和我的教导员不期而遇干一杯!六年啊,我们整整六年没见面了!”说着,先敬给姚玉慧一杯酒,然后高高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那些男女客人都很乐于接受这个意外穿插进来的小节目,都很善于营造气氛。十几只杯同时与姚玉慧手中的杯相撞,使她应接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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