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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而那些由于种种原因,或想改换门庭者,或想混个闲职者,或想仕途遍达者,也都一律泥沙俱下地涌进这当年门可罗雀的律师事务所。

  于是,就有了姚玉慧那几位党内同志被调到“律师联合事务所”担任领导。于是夏守刚便从所长而变为副所长进而变为第二副所长第三副所长第四副所长直至第五位副所长。这些人把一切权力都包揽了过去,甚至连召开一般性经验交流会的权力也包揽了过去。夏守刚对所里的许多事情都不明不白起来。他申请入党,他们暗示他:你不是个人物吗?

  兴许民主党派更欢迎你这样的人物,去参加民主党派吧!参加民主党派就参加民主党派!他赌着一口气,要来了一份民主党派的党章。可那上边的第一条是——我党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他从此彻底打消加入民主党派的念头。心想,那就还是争取加入共产党吧!他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是受过所谓“正统教育”的人,他对党是有感情的。

  他曾是他那所中学的连续三年的优秀教师,如果不是匆促地离开了教育战线,他很可能已入了党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得罪了党,而且分明得罪得那么深,被党视为歧路人了。他痛苦,他很想找一位律师替自己在党面前与那些排挤自己的人打一场官司。但“律师联合事务所”尽管集中了一批好律师,不乏像他自己一样敢于仗义执言者,却没有一个可以承当他自己的律师。即或有人挺身承当,这场官司可到哪儿去打呢?怎么个打法呢?他想“落荒而走”,可又那么舍不得自己创下的这一番事业。

  后来,“联合”两个字,被瞧着别扭的党内同志一致决定去掉他了——他们说那两个字使他们想到文化大革命中的“战斗队”。

  正在他愤懑无处诉时,姚玉慧调来了,当上了党支部书记。知道她是什么人的女儿,也了解一些她能调来做办公室主任的内幕,他对她敬而远之。

  没想到不久之后她却主动找到他头上,问他对党持何种态度?他当然不愿向她吐露内心真言,干脆拒绝与她谈这样的问题。

  她虽遭到了冷淡,又第二次主动找他谈。

  她坦率地对他说:“也许你挺瞧不起我的。我实际上是靠了父母才能到这里来当上这个主任的。我只有中学文化程度,而且在中学时还不是个成绩出色的学生;我没有任何专长,没有任何能力。既然党内同志们抬举我,推选我做了支部书记,我想尽我的能力把这个工作做好。你的情况我已经侧面了解了不少,我认为你是全所首先一个应该被发展入党的人。何况你自己并非没有这样的愿望。”

  两人对面而坐,隔着桌子。她的双手连同小臂平放在桌上,一手压着另一只手,以坦诚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坐法有点特别,一只手臂架在椅背上,从脑后撑着自己的头,使他的脸微微朝左侧仰起;另一只手臂呈“V”形,肘端固定在桌上,指间夹着烟。他那副样子显得相当傲慢,仿佛在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说——你干吗又浪费我的时间?但他心里却已对她产生了小小的好感。真话总是能博人好感的。他觉得她那张毫无生动之处的老姑娘的脸,是可以供业余美术班的学生们素描的,取题《冰雕》,或《望着我》。

  他吃不大透她那种诚恳是习惯的伪装,还是掩饰着的自信。他的经验告诉他,党支部书记,尤其新来的党支部书记,更尤其女党支部书记,需谨慎对待。没有新的干扰,他的日子已不太好过。

  她见他固执地沉默着,疏淡的短眉渐渐扬了起来,眼睛却相反地眯了起来。同时,薄薄的舌尖从一边的唇角犹犹豫豫地挤了出来。这就使她那张老姑娘的其貌不扬的脸,显得有几分滑稽。

  他无声地笑了,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个优越感很强的男人对一个太缺乏美感的女性的同情。

  她平静地问:“你笑什么?”

  他说:“和党支部书记谈话时不许笑么?”

  “笑我这张脸?”

  “不是。你的脸有什么好笑的?”

  “我的脸常常会使人联想到某类‘马列主义老太太’。我对我这张脸很悲观,所以我仍是个老姑娘。”

  她说得那么由衷,又说得那么不动声色,就好像收购皮货的人在谈论一张劣等毛皮。他的心被触动了,他的手臂缓缓朝桌上放下来。使人感到挺有力度的一个“V”字倾倒了,变成松弛的“一”。

  他无言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我们得养成承认事实和接受事实的习惯对不对?不管事实是一张脸还是一个党支部。”

  这个女人怎么这样说话?他困惑地望着她,她的确面不改色。

  3

  “脸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了,一个党支部的状况却可以扭转。”

  “扬长避短十分重要。”

  “党支部?”

  “不,脸。”

  “这我已经习惯了。”她苦笑一下,“不过倒愿意听听你的具体建议。”

  “对党支部?”

  “对我的脸。”

  她很诚恳,很认真。

  他内心不安了。

  “小姚,”他说,“叫你小姚没关系吧?……”

  “叫老姚也没关系。”她说,“叫我姚支书的话可就会显得你阴阳怪气了。”

  “小姚,我绝没有想伤害你自尊心的意思!真是的,我们怎么谈起你的脸来了呢!……”

  “别那么抱歉,是我首先谈起来的。”

  “对党,我是这么……”

  她打断他道:“先不谈党,也不谈支部,谈谈我的脸,我洗耳恭听。”

  他更加困惑了。

  她平静地说:“以前还没有一个人当面对我谈谈我的脸。无论男人或女人。真的,我的脸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不是不想把它修饰得稍微好看一点儿,不是不想使它多少具备点儿女人的魅力。我想,很想啊。可我太不善于了,不会,更怕东施效颦。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扬长避短?……”

  “我那话是针对党支部说的……”他急忙解释,“那七位同志都是党员,这是他们的长处。但他们同时又是律师,却都一起案子也没承办过,这是他们的短处。我们毕竟不是一般的业务单位……”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成为律师的。强调干部专业化的时候,以工作性质需要为名,一古脑儿就都变成律师了。是吧?”

  “是。党外律师同志们普遍对此有意见……”

  “我不该剪这种发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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