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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红先黑后”。只要我主动,他就是我丈夫了,没跑。是我丈夫了他能对我好么?他若对我不好我怨谁去?他还会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上赶着非嫁给我的?”

  离过一次婚,对第二次结婚她就有点怕。三十多岁了,再离一次谁还娶我?我又不是二八女郎,如花似玉。那不彻底毁了自己么?第二次是个希望,是失去了可能就不会再有的希望。她不敢轻率地将它交付给姚守义。

  就算自己和他结了婚后能忍受他的气,对儿子的心灵也太残酷了。她可不愿使自己这个母亲的形象在儿子的小心灵中是个可怜虫!宁肯不嫁!嫁就一定要嫁个看准了的!生活已经将咱们的曲秀娟教得很理性了。用理性这把快剪刀。她果决地剪断了自己同姚守义之间的恩恩怨怨像从自己头上剪掉一绺头发似的,有点儿惋惜,但也没什么太舍不得的。况且,她毕竟对他的脾气秉性不甚了了,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基础。

  孩子却仍像一根针,在二人之间穿纫。不连着“线”,也就不起作用,只传递些没价值的“情报”而已。姚守义倒十分重视一切有关她的“情报”。她对有关他的“情报”总是淡然一笑。

  转眼三四个月过去了,姚守义期待得特不耐烦。他原以为只消三四天后,她便会在哪儿再“碰”见他,对他说:“那我不给你做皮鞋了,我给你做老婆吧!”或者把话说得含蓄点儿,他也是可以表示同意的。她却不再主动“碰”见他,而他要主动“碰”见她也“碰”不见了!这个女人不寻常——他想。因为她不寻常而更爱她了,每天临睡前多服一片“安定”。

  后来厂里派他到大兴安岭联系业务,一去就是两个多月,有关她的“情报”完全中断。他打熬不过相思之苦,在一封家信中写道:“我曾答应替小曲修修房顶,可一时又回不去。雨季来临,她那房顶必定漏雨,让她另找人帮她修吧!”闲笔一提似的。

  挺快就收到了弟弟的回信。满满一页信纸上,他一眼就钩出了“曲”字:“我去问过她。她说,她不记得求你帮她修房顶这码事儿。倒是有个人这几天在帮她修房顶,还拉来一车板皮修她家小院儿。她要和那个人结婚了,咱妈都送了礼……”

  弟弟不“明戏”,从这几行字看不出半点替他遗憾的成分。

  他向林场交待几句,当天就动身离开了。人家见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他家着火失盗或他妈突然重病了呢。不便深问,任他离去。

  风尘仆仆,夜里才下火车。不回家,截辆出租小汽车直奔她家。她家的窗子已黑了,月光下那幢小房子似乎神秘莫测,像警觉的狗蹲着。

  也没多想,他就敲窗。

  “谁?……”她的声音,忐忑的声音。

  “我……”

  “你是谁?……”

  “我是……守义……”将姓省略了,现套近乎。

  “你……不是出差了吗?……”

  “回来了!”

  “回来了?……今天我还见到你妈……你妈说你没回来!……”

  分明的,她还不敢相信外边的“我”是他姚守义。

  “我刚下火车!难道你就听不出我的声音?!……”

  他急了。吼。

  她不应声了。他又敲窗。

  “那你干吗不回家呀……”

  分明的,她相信外边的“我”是他姚守义了,也就分明的更对他深夜敲窗的动机犯疑了。

  “有话跟你谈…·一”

  “有话明天谈吧!……”

  “明天就晚了!……你再不开门我可要砸门!”

  屋里一阵寂静之后,灯亮了。他舒了第一口气。

  门打开一条缝。他欲推门闯入,却不能推开,门还有铁链闩着呢。

  他毕竟可以从那条门缝看见她的脸了。

  “就这么说吧……”

  “不行,你让我进屋吧!进屋才说得清楚啊!……”

  “你丢公款了?惹祸了?……”

  “没丢公款。惹大祸了!……”

  “你……伤了人?!……被追捕着?!……”

  “哎呀求求你,先让我进去!……”

  她犹豫一下,终于拔掉了链锤儿。

  他一进去,就将暗锁划上了,将链锤儿也插上了,同时舒了第二口气。

  “救救我!……”他抓住她双手。

  “什么事儿?……怎么救?……”她挣出双手,不禁退后一步。

  “你要结婚了?”

  “嗯。”

  “跟谁结婚?”

  “商业局的一个科长……四十多岁,人挺老实……”

  “我才不管他老实不老实!反正你不能跟他结婚!……”

  她的心稍稍镇定了些,问:“就为这事儿你从大兴安岭赶回来,深更半夜敲窗砸门?”语气很平静,却冷冷的。

  “不错!就为这事儿!”他向她跨一步,吼,“你他妈的是想要我的命!……”

  “我……不明白……”她摇头。

  “你他妈的还装不明白!”手指戳着她心窝——他以为有或没有良心的那个地方,“你明明白白!”

  她不禁又后退一步。

  “你得嫁我!除了我你谁也不许嫁!……”

  “小声点儿,你吼醒我儿子!……”

  “我不管!你儿子对我有感情!你不知道么?除了我姚守义谁能当好他父亲?谁能?!……”

  他的话夹着一股冲天怨气。

  里外屋的门没关严。从里屋透射出来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他的脸明一半暗一半。明的那一半是愤怒的,暗的那一半什么表情不得而知。

  她退至门前,将门反手带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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