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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掺杂着证明自己仍是好汉的意识,连守义的保驾也不需要了,他西装革履,租一辆“皇冠”小汽车“单刀赴会”。

  “秦川次郎”并未请别人,还是小婉作陪。自然未提那件事儿。

  “秦川次郎”还是张口闭口“大哥”、“大哥”叫得亲亲热热,小婉还是左一杯又一杯劝得殷殷勤勤。

  酒肉穿肠过,“情义”心中留。他暗暗告诫着自己,也还是喝了个颠倒乾坤。

  他要结账。“秦川次郎”岂肯?一向扮演吃客角色的“秦川次郎”,破例豪爽地甩出了八张“大团结”。

  小婉从二楼像搀着自己的老父亲似的,一直将他搀到楼外,搀进了小汽车……

  这一次比上一次喝得更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小汽车里出来的……

  酒醒之后,他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被窝里,身旁依偎着和他一样赤裸裸的一个柔软的身体——小婉!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赤裸裸地蹦下了床,恐惧地望着那张床,仿佛床上有一具面目可怖的女尸。

  小婉睁开惺忪睡眼,翻了个身,从被窝里抽出一条修长白皙的手臂,弯成“V”字形轻轻压住身上的被子,凝眸睇视着他嫣然一笑:“做噩梦了?”

  但愿是梦。妈的不是梦!

  还是上次那间屋,还是上次那张床,还是上次那对绣花枕头。

  “冷面影星”高仓健还是贴在墙上原先的地方,板着苦难者式的脸阴郁郁地瞪着他。

  他说不出话来,费劲儿地咽了口唾沫。

  “快钻被窝吧,别冷着!”

  小婉掀起被角,仍嫣然地笑着。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赤裸着身子,想寻觅个角落躲避她的目光。哪躲?没处躲!他本能地蹲了下去。

  “我的衣服呐?”

  “这儿。”她拍拍他枕过的枕头。

  “扔给我!”他大吼。

  “吼什么呀?给你!”她从枕下抽出他的衬衣衬裤之类,扔给了他。

  他背转身,匆匆惶惶穿上,恢复了一点儿自尊。

  他斜肩膀靠着衣柜,身子隐在衣柜一侧,冷冷地问:“我的外衣呢?”

  “床底下……”

  “床底下?!”

  “洗衣盆里。”

  他不信。跨到床前,撩起床单,果然看见一只大洗衣盆。拖将出来,不由七窍生烟——他那套西装泡在半盆水中,褐色领带扭曲着,像条蛇。

  没有了外衣如何离开?

  他顿时猜想:又落入了“秦川次郎”的陷阱!说不定那小子已在可恶的小婉的配合之下拍了不少低级不堪的照片吧?

  这么一想,他开始诅咒她,用自己最愤怒的时候也骂不出口的脏话破口大骂她。

  她火了。猛地掀开被子,一下坐起来,柳眉倒竖,涂了眼圈的眼睛咄咄逼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在小汽车里躺我怀中,人事不省。我又不认识你家,不把你送到这儿难道把你丢马路上?你吐得衣服裤子一团脏,我好心好意替你泡上,想替你洗。你不谢我,反倒骂我!你滚,立即给我滚!……”

  “衣服老子不要了,留给你送别的男人穿吧!……”他往外就走。

  推开了门,他没迈出去。正半夜,外面哗哗下着倾盆大雨,地点又在市郊。四野漆黑,灯光全无。

  他默默关上了门。

  “走啊!……”她幸灾乐祸地说,重新躺下。将被子往上扯到下巴,用类乎大耗子瞧着小猫咪的目光,静静地无所谓地瞧着他。

  他默默退到沙发前,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同时咬牙切齿地骂:“秦川,老子饶不了你!……”

  “你恨秦川干吗?人家没用枪逼着你今天去‘佳宾楼’呀!”

  她曼声曼调地说完,随手拉灭了灯。灯一灭,屋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种黑暗中,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他妈的真是如同陷入他人的地狱了。

  细想想,她的话也很公正。今天的事儿可是恨不着秦川那小子呀!

  恨谁?恨自己?恨自己恨不大起来,而且他更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怪可怜的。想恨姚守义。因为是姚守义鼓励他怂恿他赴宴的,但姚守义是一片朋友之心啊!连唯一值得信赖的好朋友都恨,那他妈的这世界上还有谁不该恨呢?想来想去,顶可恨的是躺在床上这个俊模俊样的外表看起来又单纯又天真又可爱的姑娘。不要脸到了惊世骇俗无与伦比的境界!若有把刀,他真想宰了她!

  突然他跳起来,怀着一股猛烈的仇恨,像头獒犬似的扑到床上揍她!仿佛要扼死她撕碎她用拳头擂扁她。她则缩进被窝,在被子底下机灵地躲避他的打击。他将被子扯到了地上,她就缩在墙角,瞪着极其镇定的眼睛,拼命地勇敢无畏地招架、反抗,她一丝恐惧也不显出来。她不喊不叫,只是招架,只是反抗。凭着青春的躯体里本能的旺盛的气力招架着反抗着。

  然而他那种怀着猛烈仇恨的强壮的凶暴的男子汉的进攻,毕竟是她所难以抵挡的。渐渐地她气力不支了,他的打击接连地实实惠惠地落在她身上了,她却仍不喊仍不叫。他牢牢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从墙角拖到床中间,压迫在她身上,被一种非彻底制服她不可的意念所亢奋。这种亢奋掺杂着奇特的低贱的快感。她的反抗虽已徒劳但继续着。在黑暗中,他们的身体互相抵触着又互相厮磨着,互相较量着又互相贴紧着……

  仿佛有一种超乎他们主观的欲望指示着他们左右着他们,渐渐地他们都被它所征服所驯化了。他们身体的互相抵触变为互相依偎,互相较量变为互相亲近,他们的双手由互相搏斗而变为互相爱抚,他们的嘴唇长久地甜蜜地吻在一起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荒谬又那么自然……

  这一次,他是真的从她身上获得了无比新鲜的无比迷醉的从未体验过的从未领略过的畅美的满足……

  一场肉体与肉体共同掀起的狂风暴雨过去后,暂时佯退的理性高擎着道德的威武旌旗开始反攻,横扫残余的快感,又长驱直入地占据了他的灵魂,并在那里刻不容缓地对他开庭审判。

  那是毫不留情的“回马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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