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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返城之后,一晃七年了。他严晓东同生活进行了多少次严峻的较量啊!他希望自己仍是从前那个严晓东。他曾像一个顽强的战士固守堡垒一样固守过自己的人格和道德原则,结果他遍体鳞伤最终还是对生活让步了。有时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胜利者,毕竟他手中有了十四万元,算得上返城知青中的一个人物了。哥儿们比他两条腿上的汗毛还多。

  工农商学兵,东西南北中,大经理小“老开”真港客假港崽儿机关人员领导干部剧团的团长串戏的票友电视台的“二把刀”导演专善于拉“赞助”的野班子的制片“分红”第一不知艺术第几的演员三教九流鸡鸣狗盗狡兔刁狐老马猾驴红男绿女舍命汉子玩世泼妇三十六行七十二业。比他年小的叫他“大哥”,比他年长的叫他“小弟”。没结婚的姑娘见了他“严兄”长“严兄”短,比祝英台对梁山伯叫得还亲。已婚的新妻小媳妇见了他“晓东”寒“晓东”暖,讨好他远胜过讨好自己丈夫。

  他不知他究竟联络着多少人或者反过来多少人在联络着他,攀附着他,巴结着他。不知这些人中哪些是真哥儿们,哪些是假朋友,哪些是正人君子,哪些属势利之徒。不知是自己处处事事离不开他们,需要利用他们或者是他们事事处处离不开自己,需要利用自己。这些人中的哪一个他想不再来往都办不到。他想从他的社交圈子、他的生活内容里摆脱他们,摈除他们也不可能。他有几册名片夹和一本厚厚的通讯录。

  好几次他将一批人的名片抽掉了撕碎了,将一批人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从通讯录上划去了,心里宣布与他们彻底决裂。可他们仍拎着东西来探望他拜见他,虔虔诚诚地敬请他光临婚礼赴“得子”庆宴。关切地询问他为什么烦恼?何以闷闷不乐,遇到了哪种纠纷哪类棘手的麻烦,请他只管开门见山地说,他们愿效鞍前马后之劳,替他排忧解难。好像他们半点也看不出他多么烦他们。倒使他自己非常过意不去,怀疑自己误会了他们,错看了他们,将真哥儿们绝情地视为假朋友;于是内疚,于是惭愧,于是感动,于是来往如初。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蜘蛛王,每时每刻在拉丝结网。经纬交织,重重相叠,组成八卦,排为六爻。许多人分明是心甘情愿地奋不顾身地前仆后继地憨皮赖脸地朝他的网上扑朝他的网上撞朝他的网上粘,扯住拽住揪住吊住一根网丝悠悠荡荡打秋千,并非是他施展什么伎俩诱使他们自投其网。他也清楚究竟为什么许许多多的人朝他的网上扑朝他的网上撞朝他的网上粘。他这张网是他的钱结成的,他们粘在他这张网上并无任何危险。他不“吃”他们,他们倒是能获得不少利益。这种利益从别人那里他们靠欺骗靠乞求也难以获得。

  “大哥,这阵子我手头紧了。”

  “要多少?”

  “二百三百就行,手头一宽松就还你。”

  “拿去!不会催你还!”

  他不会催人家还,人家自然也便不会主动还。天长日久,人家似乎忘了,他也矢口不提。二百三百的,哥儿们之间,好意思提么?

  “老弟,我想买台日本进口的彩电,听说以后不再进口了!百货公司的朋友给我留着一台呢,钱凑不足,不能取货。再拖,人家就卖了!”

  “还缺多少?”

  “缺半数呢,五百吧!”

  “今晚到我家取!”

  半夜三更,电话铃响了。

  “严兄啊,我是小娜呀!我的车里多坐了一位客,让交通警扣住啦!他认识你。我说是你朋友他不信。你电话里替我讲讲情吧!嘱咐他千万别没收我执照哇!”

  急切切娇滴滴的女性的声音。小娜?小娜是谁?一时竟想不起来。

  “喂,你谁?小张啊!这么晚了还值勤?够辛苦的!对,那是我干妹子!哪里哪里,一回生二回熟嘛!以后用车找她就是了!没问题,收你的钱像话么!听说你二哥升交警大队长啦?往后我那些开车的哥儿们全得仰仗他多多关照呀!哈哈,你二哥就是我二哥么!……”

  清晨睡着正香,电话铃又响了。懒得接,响个不停,不得不接。

  “是我。您是白科长?商业局又要整顿市场?跟税务局联合行动?您放心,我严晓东又没干过偷税漏税的勾当!那倒也是,行,行,一切听您安排!在哪请?佳宾楼?好,好。五六百元够不够上下打点的?您的话对,花点钱,免得被找出什么差错!上午我就给您送钱去!一切拜托您啦!真谢谢您替我考虑得周周到到的!……”

  这类时刻,他的网又使他感到骄傲感到自豪。许许多多的人毕竟是众星捧月似的活跃在他周围呀!

  他也常觉得自己不但像蜘蛛更像一条蚕。日日月月年年吐丝吐丝吐丝赚钱赚钱赚钱。像蜘蛛也罢像蚕也罢丝是从肛门拉出的也罢从口中吐出的也罢反正丝就是钱钱就是丝他一旦没钱了便既不像蜘蛛了也不像蚕了既没有一张韧性的网了也没有保护性的茧衣了。那当然会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了。一个普普通通没他现在这么多钱的严晓东,过的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不愿朝这方面想,他不愿再变成这么一个严晓东。

  尽管那也许会在另一方面使他生活得比现在轻松些,尽管他已感到快被自己吐出的丝整个儿的一层层的严密的包缠起来了呼吸憋闷了胸膛窒息了。但他还是不愿做一个普普通通没他现在这么多钱的严晓东。或者说是没有足够的勇气与现在的自己令他厌恶了的自己分手。富足是一种负荷,穷困同样是一种负荷。前种负荷似乎使人丧失了许多生活的清心寡欲的乐趣,却又似乎使人获得许多奢侈的随心所欲的快感;后种负荷他曾亲身体验过,更会压死人的!

  5

  但更多的时候他暗暗承认自己是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因为他的正直他的坦率他的光明磊落他的不卑不亢的品德和性格,一点一滴地被生活从他身上挤出去,仿佛挤压器挤压一只橙子。

  “可是你何苦要去沾染那种女孩子的腥味儿呢?”守义像训斥自己没出息的弟弟似的训斥他:“你不是找不到老婆的男人嘛!你这家伙不正正经经地谈恋爱,偏偏拈花惹草!往后这种恶心人的事儿别找我来商议!……”

  “我,那天我喝醉了……”他只有用这句话替自己辩解。

  听来是很有力的辩解。酒后无行,纵然法律也会宽恕些的。

  能骗得过好朋友,却骗不过自己。他那一天的确醉了。却没醉到不能阻止小婉当着他的面一件件脱光了衣服上床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地步。如果他不乐意,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是强奸不了他这个七尺汉子的。他内心里深深地悲哀自己已开始变得虚伪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虚伪了呢?那是他自己也无法知晓的。和小婉比起来,倒是小婉显得多么的真实!自己是怎么样的她便让他明白她是怎么样的。有言在先,直来直去,她不替自己的行为进行任何辩解,她是言行一致的。起码给他留下了这么个印象。谁又能说这么个印象不是个良好的印象呢?

  “秦川次郎”没敢告他。非但没敢告,反而托人过了个话儿给他,要与他重结哥儿们情义。要请他去“佳宾楼”大“撮”一顿。

  “他人是地狱”——牢记了姚守义这深刻的教导,他不赴宴。

  冒牌的日侨后裔又亲自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每次一听出是那小子,便将电话挂了。

  他又去找姚守义,问该不该去?

  “去!干吗不去?”守义不假思索就鼓励他去。

  “要是……要是他设的圈套呢?”

  “你是说,他会不会召集了一帮人,狠狠揍你一顿吧?他没那胆量!他若有那胆量,早打上你家门啦!”

  “要是……要是小婉也去了呢?”

  “她是孙二娘?你怕她?”

  “我……我怎么好意思再见到她?”

  “她若好意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样吧,我陪你去,给你保驾!再回一个条件,桌面儿上只字不许提那件事!瞧你垂头丧气的样儿!当年组织二十余万返城知青大游行的气魄哪去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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