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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终于,“新潮服装店”店主手中的一沓儿钱抛甩光了。

  那汉子最后往钱堆上又拍了十元,对小青年用胜利了的语调说:“收钱吧!”第二次欲捧标本。

  “别急嘛!”“新潮服装店”店主拉开抽屉,冷笑着取出一捆钱,扯断捆钱的白纸条,对汉子恭敬地一笑,淡淡地说:“接着来呀!”

  汉子手中仅剩一张“大团结”了,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他愣怔片刻,鼻孔喷出威胁人的一哼,恨恨地说:“爷儿们没兴致陪你玩儿了!”胡乱抓起那堆属于他自己的“大团结”,用力塞到衣兜里,一扭身分开众人便走,走回去便收摊床。

  “新潮服装店”店主对众人抱拳道:“散了吧散了吧,我们不过是解解闷儿,有什么热闹好看的?诸位别影响了我的生意!”

  围观者不散,一个个定睛瞧着桌面上那堆“大团结”眼神儿发直。小青年也定睛瞧着桌面上那堆“大团结”眼神儿发直。猫头鹰似乎也在瞧着桌面上那堆“大团结”。它活着身价六百,死了居然还值钱一堆,也算“死得其所”。

  “新潮服装店”店主对小青年说:“你愣着干吗?那堆钱归你了!拿走!快拿走!”

  小青年如梦初醒,似饿虎扑羊,饥狐逮兔,唯恐被抢掠了一般,往前一冲,身子倾压在钱堆上。

  “新潮服装店”店主笑了。

  围观者中,某些人的眼睛闪耀着嫉妒的光。

  猫头鹰似乎要怪叫一声,从树权上扑下来。

  小青年一把一把从身下掏出钱来,一张一张在手中摆弄齐了,一沓儿一沓儿往内衣兜里揣。终于,他的手从身下掏取不到什么了,才离开了桌子,双手护在胸前,拔脚便去。

  “站下!”

  “新潮服装店”店主喝了一声,声音相当严厉,具有着一种真正的威胁力量,使他想跑掉却又不敢不乖乖站下。他忐忑不安地回首望着那位绅士“倒爷”——或者说“倒爷”绅士更恰当。

  “就这么走了?我使你这标本卖了比原价起码多二十倍的钱,连个谢字也不说?”

  他赶紧转过身,虔诚地说:“哥儿们,给您鞠躬了!”深弯其腰,连鞠三次九十度大躬。

  钱是比上帝更能够使人虔诚起来的好东西。

  “这还差不多。请便吧!”

  小青年匆匆离去。

  围观者们也就渐渐散了。

  “新潮服装店”店前一时清静了。

  猫头鹰仇恨地凶恶地瞪着店主。

  他痴呆呆地瞧着它,似有所思,不知心内究竟作何想法。仿佛在欣赏,仿佛在研究,仿佛在挑剔什么缺陷,仿佛在怨恼它、诅咒它。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惑、茫然、空虚,难以解释的某种怀疑。

  “贱卖啦!贱卖啦!长白山木耳——不惜血本大牺牲,十八元二斤,二斤十八元啰!”

  “新鲜蘑菇!新鲜蘑菇!”

  “甲鱼!甲鱼!最后两只,补阴助阳,强壮身体,胜过人参蜂王浆!”

  叫卖声招徕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一阵高过一阵。都想压倒别人的声音,使自己的声音覆盖整个市场。

  “妮妮小姐,不是一般的狗,是根据苏联巴甫洛夫教授……”

  街心公园里,“十三大妹子”还在忍心折磨那条黄毛老狗……

  那汉子已收摊了,怏怏地悻悻地正推着车离开自由市场……

  他有几分解恨有几分内疚有几分自责有几分沮丧地望着那汉子的背影。

  他觉得经受着一种巨大的无聊的压迫,尽管他赌赢了一口气。

  丧失了生命价值却获得了审美价值的猫头鹰雄赳赳气昂昂地仇恨地瞪着他,好像要趁他不防,猝地叼出他的眼睛……

  他是严晓东。

  他完全没有心思继续经营了。他将“柜台”和沙发一一举起.放人店内。自己也跃到里边,扯动绳索,收拢铝梯,关严了门,一屁股又坐在沙发上。

  透过塑料壁,绿色的阳光恩爱地照耀着他。他却感到自己是个活得怪没意思怪没情趣的人。尽管除了这“大篷车”服装店他还是一个回民饭馆的“老板”。

  他从兜里掏出进口的袖珍收录机。

  “……至今天早晨五点钟,又寻找到了十二具尸体。七具女尸,五具男尸。死者之一是学龄前儿童。据悉,可能至少有两家人全体溺死。打捞仍在进行之中……”

  他立刻关上了收录机。

  许多人就那么悲惨地淹死了,可我严晓东还活着。活得这么没意思这么没情趣。怎么活着才会使自己觉得有点意思有点情趣呢?他认认真真地想过多少次了,想不明白。他认为自己是命中注定了,只能像现在这么个活法,不能再换另一种活法了!每天大把大把地赚钱,每天大把大把地花钱,天长日久谁不腻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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