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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鼻青脸肿的“爱好”摄影艺术的商业局副局长坐在船头。他那海狗般的肥胖的身体大约有八十公斤以上,使船头吃水很深。“文化大革命”中本市发生过大大小小近百次能给人们留下印象的武斗,他却没损伤过一根毫毛。自打出娘胎以来,他脸上没挨过拳头。如今成了本市官场上足以呼风唤雨的人物,一张脸却几乎被以个返城的野小子拳击得五官错位,而且还公然夺走他心爱的尤物!他是真恨不得从背后扑过去,把那野小子推人江中淹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杂种,过了“清查运动”,看我周某人怎么整治你!

  王志松——这个名字,他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爱与恨,爱是难以割断的,恨是容易泯灭的。一般人的仇恨,好比拳击场上的两个拳击手,一方将另一方击倒在地,那恨也就画了句号了。深仇大恨,结果了仇人的性命,那恨也就完成了促使行为的使命。这个人不,他恨一个仇人的情感是与爱一个女人的情感同样不论怎样发泄都难以满足的。他不会产生杀人的念头。杀人对他来说是太简单太寻常的报复。他惯于的报复行为是摆布他所仇恨的人的命运,将他所仇恨的人的命运放在平底锅上翻来翻去地文火煎烤。

  所以他想把王志松推入江中淹死的念头,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的恨的一闪念而已。如果他和王志松不是在一条船上,不是在江中,而是行走在马路上,一辆汽车猛驶过来,他准会拉王志松一把,避免王志松被轧死。王志松如果真被轧死了,他会像恨王志松一样恨那个司机!

  他看到他们靠得那么亲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他的心痛苦得痉挛着,抽搐着。然而他坐得安安稳稳,不动声色,时不时地掏出变红的手绢,擦一擦仍从鼻孔里缓缓淌出来的血。

  划船的小伙子不是只认“大团结”的傻瓜蛋。看出了坐在他船上的这二男一女之问本是认识却又不那么“团结”的。他也不再同王志松说话,生怕自己无意间说出不得体的话,惹恼了两个男人中的哪一个,使他们和自己或者他们互相之间在船上打斗起来,那他这条破旧的小船是担载不起的。他靠划私船摆渡挣钱是出于无奈而且冒险的,因为他不会游泳,船也划得并不熟练。

  船到江心,王志松看出他划累了,主动说:“我替你划一会儿吧!”

  “别。咱俩一调位我这船准失重!你要是把船划翻了,淹死一个我承担还是你承担?”

  王志松听他这么说,只好稳坐不动。

  因为小伙子划得越来越无力,这条船在江上行驶得斜度很大,至少与应该靠岸的地方相距一千米。

  一艘“呼哈”号中型客船,穿过江桥桥洞,逆流驶了过来。他们乘坐的小船挡住了客轮的航道。客轮在江桥那面时,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客轮一过江桥桥洞,距他们的小船便很近了。客轮连连鸣笛,划船的小伙子乱了手脚,双桨起落不齐,小船在江中打起转来。

  “别慌,我来替你!”王志松说着站起身。可是他刚一站起,小船晃动不止,他赶快又坐了下去。

  小伙子慌乱之中,落了一支桨。小船完全失控,顺流迎客轮飘行过去。

  王志松来不及再多思考,对吴茵叮咛了一句:“坐稳,别怕!”迅速脱下外衣塞在她怀里,跌入江中。他想抓取到那支落水的桨,可是它已漂出十几米外,来不及了。他只好一边踩水一边推船。

  吴茵抱着他的外衣,像当年替他抱着衣物在冰球场外看他比赛一样。虽然她不会游泳,虽然情形有些危险,她却一点也不惊慌,她很镇定地坐着。她知道他水性极好,相信他能够将小船推向岸边。

  那划船的小伙子完全呆住了,连握在他手中的那一支桨也不发挥作用了。

  坐在船头的她的“丈夫”,眼见客轮离小船越来越近,惊恐万状。实际上客轮已经减速,但是他在惊恐之下看不出来。

  他突然站起指着那划船的小伙子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手里还有一支桨,你倒是划呀!原来你他妈的是个根本不会划船的骗子!靠了岸我要……”

  他那肥胖的身子一晃,倒下去了。八十公斤以上的重量猛砸在小船一侧,小船顿时底朝天!

  在小船倾覆的瞬间,吴茵本能地叫了一声:“志松!……”

  王志松已在踩水时蹬掉了鞋。他听到了她的叫声,绕着扣翻的小船游了一圈,寻找着她。

  他发现了她的头从水中往上一冒,立刻又没入水中,头发还飘在水面。

  他朝她迅速游过去。

  突然他的双腿在水中被两条手臂搂住了。那两条手臂死死搂住他的双腿,任他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他被坠入了水底。他在水中弯下腰,抓住那人的头发,朝那颗脑袋猛击一拳,那两条手臂才放开了他的双腿,但随即紧紧搂抱住了他的腰。他拼命蹬动双腿,仰游着浮出水面。他已经没有力量摆脱掉那个人了。他倒划双臂拖带着那个人向岸边仰游,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了岸上才能摆脱掉这个人,才能再去救他的吴茵!……

  一条游船划过来,将他和那个人救了上来。

  那人正是那头雄海狗。他有海狗一样的肥胖身躯,却无海狗的游泳本领。

  那头雄海狗像头死海狗般卧在游船上。

  他第二次跃入水中,一边茫然地游着,一边寻找着吴茵。

  江面上却再也寻找不到她的踪影。

  “吴茵!吴茵!吴茵!……”他大声喊叫,一头潜入水底。

  吴茵,我找遍这条江也要把你找到,救你上岸……

  当他从水中冒出头换气时,一艘救生小艇绕着他的头兜了一圈,艇上一人手持话筒对他吼:“你老婆被救上岸了!你他妈的还在江中折腾什么?!一会儿让老子也救你呀!……”

  第二天的晚报,第四版,左下方,登载了这样一条报道——昨日下午二时许,松花江上不幸发生翻船事故,落水四人,淹毙一人。

  被淹毙者,是违反江上治安规定,摆渡私船载客的返城待业知青。

  江上治安部就此不幸事件严肃重申,凡摆渡私船载客者,船只一律没收,永不归还,并罚以重款。屡犯者将以违法罪拘捕……

  不久,关于晚报“记者明星”的“桃色新闻”广为流传,成了本市许许多多人茶余饭后的闲谈资料。

  普遍的市民们对于具有某种知名度的人,尤其对于具有某种知名度的女人的名誉的“败坏”,总是产生特殊兴趣的。这种兴趣与某些孩子喜欢拆散他们感到奇妙的玩具的兴趣一样。

  市法院驳回了吴茵的离婚起诉。

  强大的社会舆论,“正义”和“道德”的呼吁之声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也向报社压来。

  报社每天接到无数次电话和无数封信,敦促报社对一个“品行败坏”的女记者进行制裁。

  同事们的规劝,领导们的批评,她全置若罔闻,一意孤行。

  记者部主任在一次党员会议上措辞激烈地大谈记者的“社会形象”问题和领导“用人不当”的“惨重教训”……

  老主编“引咎”退职……

  她被取消记者资格,贬到印刷厂当工人……

  铁路局收到商业局盖有“党委”红章的公函,强烈要求铁路局严惩“第三者”。

  机修段领导找王志松进行严肃谈话,警告他,第一,作检查,承认错误。第二,断绝与有夫之妇的一切来往。第三,向商业局周副局长赔礼道歉……

  他说:“不!”

  领导问:“你这样做对得起谁?你连你父亲也对不起!你想继续待业吗?……”

  他缓慢地从兜里掏出工作证,当着领导的面从工作证上撕下了自己的照片,脱了工作服,放在桌上,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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